《这世界的甜蜜与冷漠》是瑞士作家彼得·施塔姆的中篇小说，也是荣获二〇一八年瑞士国家图书奖的优秀作品。在故事中，作家巧妙地设计了一场叙事诡计。克里斯托夫遇见了比自己年轻得多的莱娜，他告诉她，二十年前，他爱上了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容貌、举止乃至姓名。他了解她的过去，也知道她即将面对的未来。他要为她写一部小说。于是，在克里斯托夫的作品中，莱娜回忆起了自己的一段隐秘恋情——她也曾爱上过一位容貌、举止乃至姓名都和他一样的作家。在这部万花筒般微妙神秘的小说中，彼得·施塔姆揭示了人类的一种基本欲求：为了打破生活的神秘，人们甚至渴望解答那些尚未提出的问题。

1

 

她常来看我，大多在深夜。随后，她走到我床前，俯身打量我，说道，你老了。她没有恶意，声音听起来既热情又欢快。她坐在我的床沿上。但是你的头发，她一边说，一边抚弄着，虽已花白，但仍然那么浓密。只有你不会变老，我答道。我吃不准，这番话是否令我快乐或悲伤。我们聊得不多，我们还能谈什么呢！岁月如梭，我们相视而笑。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有时天蒙蒙亮才到。她不太守时，可并未给我造成困扰。她在我这儿待的时间越短，我自己的空闲就越多。除了等待，我啥都干不了。她越迟迟不来，我越不停地期盼她。

今天一大早我就醒了，立即爬起来。我不想躺在床上再次迎候她。我穿好合适的裤子、夹克和深色皮鞋，端坐在窗前的桌旁。我准备妥当了。

几天来天气骤冷。屋顶和草地上落满了积雪。村里各家各户的烟囱升起袅袅青烟。我从抽屉内取出玛格达莱娜影像的小相框，里面镶着一张我很久以前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她的脸在上面勉强辨认得出。纸张虽已发黄，却是我手头她唯一的影像。我每天几乎不下一次地观看它，用手指摩挲着窄窄的相框，在我看来，相框就等同于她，我触摸时，仿佛在抚摸她的皮肤、头发和身体的曲线。

我再次朝窗外张望，看见她站在屋外，呵着热气，笑盈盈地朝我挥手。她嘴唇翕动，我猜她正在喊我。出来呀，她再次喊道，千真万确，我能从她嘴巴的开合中看出来：我们去散步吧！我答道：等等我！沙哑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分明是老年人的声音，好像出自一个老态龙钟的躯体，令我感觉极其陌生，然而确实属于我。我赶紧穿好大衣，披上围巾，匆匆下楼，在凸出的石阶上差点跌倒。我终于离开家时，玛格达莱娜早已走远了。我沿河岸紧随其后，走向通往我儿时村庄的小吊桥。经过我们童年喂鸭子的池塘，骑单车狠狠摔过的地方，青年时夜晚幽会，点燃篝火的场所。我感觉我仿佛成为这道几乎亘古未变风景的一部分。

玛格达莱娜快接近吊桥了。她步态轻盈，似乎飘浮在白雪覆盖的路面上。刚才，我情急之中忘了带拐杖，感到万分恐惧，在一处结冰的地方，脚底一滑，摔了出去，然而玛格达莱娜并未察觉。我再次大声地呼喊：等一等，我走不了那么快！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在山里她从我眼皮底下消失；在城中我们找到了路；那天夜晚我们手挽手漫游斯德哥尔摩，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也给她讲了她的故事；那天夜晚，她亲吻了我。她朝我转过身，面带微笑。来呀！她喊道。到我这儿来！

 

2

 

玛格达莱娜肯定觉得我留下的字条非常奇怪。没有电话号码和地址，只告诉她时间、地点和我的名字：您明天中午两点钟来林地公墓 ，我想给您讲一个故事。

在轻轨车站的出口处，我准时等候她，而她两点一刻还没有来。我猛然想起她也许打了一辆出租车。然而，她的迟到并无特殊含义，她向来不够准时。她并不是在咄咄逼人地通知等候者：他的时间没她的重要，倒不如说，她就是这样心不在焉地对待生活中的一切的。我确信她会来，她的好奇显然比疑惑更强烈。

过了五分钟，后一班车也抵达了。我估摸她多半不在这趟车上，她却一蹦一跳地走下台阶。我本来想自我介绍，还没等仔细打量她，就如同前天等在酒店那样尚未攀谈就感觉喘不过气来。她的年龄多半不满三十，比我小二十多岁。她貌似少女，遇到我们的人，多半认为我们是父女俩。我听任她从我身旁走过，没有打招呼，然后尾随她走向林地公墓。

她的举止不像去约会。她沿着大街快步前行，好像这条路走过了上百遍。我猜测，她也许会在墓地门口等我，她却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登上一座古木参天的小山丘。山丘底部高耸着一个巨大的石质十字架，散发出某种异教的味道，这里的风景和自然显得比神圣的建筑及各种基督教符号更强大。

玛格达莱娜坐在山丘上的一棵秃树下等我，我们好像刚比赛过，她是获胜者。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身旁，尽管她没抬眼瞧我，但似乎马上知道我就是要约会她的人。莱娜，她自我介绍，向我伸出手。克里斯托弗，我答道，有点愠怒地把手递给她。你不叫玛格达莱娜吗？没人这么称呼我，她微笑着说，不同寻常的约会地点。我不想让我们的谈话受干扰，我解释道。

我在她身旁坐下，一道俯视多半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黄色石料建筑物。在几幢长方体建筑旁伸出一个方形立柱支撑的宽大屋顶，前方是一个结了冰的大池塘。起伏不平的草地上残留了几处积雪。公墓门口陆续出现身着深色大衣的人，有些独自前行，也有的成群结队。他们站立在其中的一幢建筑前，显得稀稀拉拉，似乎极不相称。

我喜欢墓地，莱娜说。我晓得，我答道。天气太冷了，咱们活动活动吧？

我们走下山丘。参加葬礼的客人消失在小教堂的屋顶下，广场上又不见人迹。这幢建筑旁耸立着一根嵌有时钟的枝形路灯杆。真稀奇，莱娜说。好比竖在站台上。她站在时钟下方，举头仰望，如同一位无法预料列车开行的游客对着手表。她冲我微笑，继续扮演她的角色，直到我鼓了几次掌，才笨手笨脚地鞠躬致谢。

我们继续徜徉在这块空地上，穿过几何形状的墓地，走向一处稀疏的松林。我们并排走着，肩膀不时碰到一起。莱娜此时缄默不语，并非失去了耐心。我们喜欢长久漫步，不做交谈，只专注思考。最后，到了第一排树林的间隙，我才停住脚步，说道，我想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她没做回应，而是朝我转过身，用一种与其说是完全理解，倒不如说有点好奇的眼神打量我。

我是作家，我说道，或者说，我曾经是作家。我出版过一本书，迄今已经十五年了。我男友也是一位作家，她说，或者想要成为作家。我晓得，我回答。因此我想给您讲一讲我的故事。

我们沿着砾石路缓步前行，小路呈直线横贯森林。我给莱娜讲起十四年前那场让我放弃写作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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