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赫尔曼·黑塞（1877年—1962年）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诗人。去世后影响着世界各地一代又一代人，百年不衰。主要作品：《德米安》《德米安》《在轮下》等。

【译】张瀚尹

四川外国语大学、德国慕尼黑大学联合培养博士（在读），自由译者。

主人公汉斯自幼聪颖过人，勤奋好学，被大家视为神童。他被送入一个神学院学习，受大家庭和社会的影响，他功名心切，在与世隔绝的学校里拼命学习，没有半点空闲，身心健康受到损害。同学赫尔曼生性倔强，蔑视功名，为学校不容；而汉斯觉得只有赫尔曼才是知己。汉斯用功过度，身体衰弱，成绩倒退；学校把这些归罪于赫尔曼。赫尔曼被学校开除，汉斯更感孤单，不时受到老师的训斥和同学的耻笑，之后得了神经衰弱症，使他无法继续学业，只得返回家乡当钳工为生。社会的歧视和生活的失意使他觉得仿佛跌在无情而庞大的车轮下。

约瑟夫·吉本拉特先生是个中间商兼代理人，与他的同乡相比，他没有任何优势或特色。与他们一样，他有结实健壮的体格，勉强凑合的商业天赋，对金钱诚心诚意的崇拜，此外，他还有一所带花园的小房子，公墓里的家族墓地，些许启蒙了的、式微的对宗教的虔诚，对上帝和当局的适当尊重，以及对市民体面这一铁律的盲目奉承。他酒喝得不少，却从未醉过。他顺带也从事着一些并非无可指摘的营生，但是他从不超出官方许可的界限。他骂穷人家徒四壁，也骂富人装腔作势。他是市民协会的成员，每周五都到“鹰”馆打九柱球，每个烘焙日的活动他也都会参加，在那里尝遍前菜和香肠汤。他工作时抽便宜的雪茄，只在晚饭后和周日才抽更上等的品种。

 他的内心是个庸人。但无论他曾经是哪种性情，这些都早已是过去的事，只剩下粗俗的传统家庭观念，以儿子为荣的骄傲和偶尔对穷人的施舍之心。他的思想能力并未超过与生俱来的精明和锱铢必较的算计。他的阅读仅限于报纸，市民协会每年举行的业余戏剧表演以及偶尔去次马戏团已足够满足他对艺术享受的需求。

就算他与任一邻居交换名字和住所，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即便是在灵魂深处，对优秀人物和势力的不休猜疑，以及对一切非比寻常的、更自由的、更美好的、有思想的事物出于嫉妒的本能敌意，他也与城里其他家长别无二致。

关于他的事情，讲述到此已经足够。只有洞察本质的讽刺家才有能力描绘这种浅薄的生活和毫不自知的悲剧。但是，这个男人有一个独子，他才是我们要谈论的人。

毫无疑问，汉斯·吉本拉特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只要看看他就能够明白，与其他孩子相比，他有多么聪明伶俐、出类拔萃。这个黑森林中的偏远小城以前从未出过他这样的人物，从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目光和影响能超越那弹丸之地。

天知道，这个男孩儿从何处得到了他认真的双眼、聪颖的额头和优雅的举止。也许是遗传自母亲？她已经过世多年，人们并未注意到她生前有何特别之处，只知道她常年生病、郁郁寡欢。父亲就不用考虑了。由此看来，确实是天上的神秘火花落进了这个古老的小城，尽管这个小城在过去八九个世纪里出现过许多能干的市民，但还从未孕育过一个人才或是天才。

一位受过现代教育的观察家，若是考虑到那体弱多病的母亲和这个家族的悠久历史，就可能会把智力过分发展看作退化的初始症状。但是幸好没有这样的人住在小城，这里只有那些比较年轻、机灵的官员和教员通过杂志文章才对“现代人”的存在有模糊了解。人们就算不知道查拉图斯特拉的言论也可以在那里生活，也算有教养。这里的婚姻稳固，而且往往很幸福，这里的整个生活都保持着一种顽固不老旧习惯。有些衣食无忧的市民在过去二十年间从手工业者变成了工场主，这些人虽然在官员面前行礼，希望与他们结交，但私下里却称他们为“穷鬼”和“笔奴”。奇怪的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更伟大的抱负，只希望他们的儿子尽可能考上大学，走上仕途。可惜这只是一场无法实现的美梦，因为大部分接班人都只能在唉声叹气和反复留级中勉强上完拉丁语学校。

汉斯·吉本拉特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老师、校长、邻居、城里的牧师、同学，所有人都承认，这个男孩儿头脑灵活，有些与众不同。所以他的未来已成既定。因为在施瓦本地区，对于有天赋的男孩儿来说，除非他家庭富有，不然就只有一条狭窄的路：通过州试进入神学院，再从那里进入图宾根新教修道院，之后要么站上布道台，要么站上讲台。每年这个地方都会有三四十个男孩儿踏上这条平稳可靠的道路，这些劳累过度的瘦弱孩子刚受完坚信礼，他们在国家的资助下，熟悉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八九年后再进入人生第二个阶段，而这个阶段往往更漫长，他们应该在此期间向国家偿还自己曾享受过的福利。

几周后又将举行“州试”。这就是所谓的年度“百牛大祭”，“国家”借此挑选出州里的智力精英，在此期间， 无数小城和村庄里的家庭都向着举行考试的首都方向发出他们的叹息、祈祷和愿望。

对于这场激烈的竞争，汉斯·吉本拉特是这个小城唯一考虑派去的候选人。这是他的莫大荣幸，但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得来的。学校的课程每天上到下午四点结束，紧接着是校长的希腊语辅导课，到了六点，是热心牧师的拉丁语课和宗教复习课，晚饭后，还有一节数学老师的指导课，每周两次。

希腊语除了不规则时态词外，主要强调小品词所体现的句子组合的多变性，拉丁语则看重明了简洁的文体，尤其要能辨认出韵律上的众多精巧之处，数学的主要重点则在于复杂的比例法则。正如老师时常强调的那样，虽然这些法则表面上看起来对今后的学习生活没有价值，但也只是表面上。事实上这些法则相当重要，甚至比有些主科还重要，因为它们培养了逻辑能力，是一切清晰、冷静和有效思考的基础。

然而，为了避免产生精神负担，也为了不让情感因智力训练而被遗忘乃至凋零，汉斯被允许每天早晨，在上学前一小时，参加坚信礼课程，在那里，通过布伦茨的《教义问答》和对问答的启发性背诵，宗教生活的清新气息会沁入年轻的灵魂中。可惜的是他辜负了这些能消除疲劳、令人神清气爽的课程，亲手放弃了这些课程的恩赐。原来，他将写有希腊语和拉丁语单词或练习的字条偷偷放在《教义问答》里，几乎整节课都在研究这些世俗科学。但他的良心也没有完全麻木，他总是觉得忐忑不安，有些恐惧。只要教长走到他附近，或者叫他名字，他都会惊慌失措，如果他得回答问题，他更是会满头大汗、心惊肉跳。但是他的答案往往都准确无误、无可指摘，就连发音也是如此，这正是教长十分看重的。

写作、背诵、复习和预习，这些在白天的一堂堂课上累积下来的作业，可以等到晚上在家里舒适的灯光下完成。班主任认为，在幸福祥和的家庭氛围中安静地用功学习，能起到特别有效的促进作用，通常来说，只有周二和周六是学到十点，其余时候就会学到十一二点，有时还会更晚。父亲虽然对浪费灯油有些抱怨，但还是洋洋得意地看着学习的人。

一切闲暇时间和占据我们生活七分之一的星期天，都被老师强烈建议用来阅读一些在学校没有读过的作家的作品，并且好好复习语法。

“当然要适度，适度！每周散步一到两次很有必要，而且有奇效。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带着书去户外——你会发现，在户外的清新空气中学习有多轻松愉快。总之打起精神来！”

于是，汉斯努力振作精神，从现在起也开始利用散步的机会学习，他一言不发，顶着发青的眼眶，满脸倦容，像被驱赶似的到处游荡。

“您认为吉本拉特怎么样？他会通过考试吧？”有一次，班主任问校长。

“他会的，他会的，”校长高兴地说道，“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您只要看看他，他看起来相当不凡。”

到了考前最后一个星期，这种超凡脱俗变得越发明显。在男孩儿英俊精致的脸上，那深深凹陷、躁动不安的双眼里燃烧着“阴暗”的火光，俊俏的额头上抽动着显现智慧的细纹，那本就瘦弱细长的手臂和双手，疲惫却优雅地垂着，让人想起波提切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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