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赫尔曼·黑塞（1877年—1962年）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诗人。去世后影响着世界各地一代又一代人，百年不衰。主要作品：《德米安》《德米安》《在轮下》等。

【译】郑萌芽

四川外国语大学副教授，曾翻译《个性都市》等。

故事讲述了主人公寻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艰辛历程。出生并成长于“光明世界”的他，偶然发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纷乱和黑暗使他焦虑困惑，并陷入谎言带来的灾难之中。这时，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了，将他带出沼泽地，从此他开始走向孤独寻找自我的征途。之后的若干年，“德米安”以不同的身份面目出现，在他每一次孤独寻找、艰难抉择的时候，成为他的引路人。

我的故事始于我十岁那年，当时我就读于小城里的一所拉丁语学校。

往事如香气般扑面而来，疼痛和惬意的战栗撼动着我的内心：或明或暗的巷道，交错的房屋与塔楼，纷杂的钟声与面孔，温馨、舒适的房间，抑或神秘、恐怖的房间。那气味似温暖的小屋、家兔和女仆的气息，又如家用药品和干果的味道。两个世界在此参差延伸，互为两极的白昼与黑夜在此交替更迭。

其中一个世界是我父母的家，更准确地说，那其实是我父母的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它意味着母亲与父亲、慈爱与严厉、模范与学校。这个世界发散的气息，是柔和的光泽，明亮与整洁。这里有轻柔亲切的对话、白净的双手、整洁的衣物和良好的教养。在这里，人们清晨祈祷，圣诞共贺。在这个世界里，有通向未来的笔直坦途，有义务与责任、忏悔与告解、宽恕与良善。慈爱与敬重、圣经与箴言。 我们也得遵循这个世界的秩序，如此人生方能保持澄明纯粹、美好且规整。

与此同时，从我们的家又延伸出另外一个世界。它风格迥异：氛围、言语、期待与要求都与我父母的世界全然不同。在第二个世界里有女仆、工匠、鬼怪故事，还有奇谈怪论。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阴森又诱惑、恐怖又神秘的事物，例如屠宰场、监狱、酒鬼与泼妇，以及分娩的奶牛、失足的马匹，甚至盗窃、凶杀、自缢的传闻。所有这些美妙或恐怖，野蛮或残酷的故事比比皆是。也许在下一条街巷，就有警察和流浪汉在闲逛；在紧邻的庭院，就有酒鬼在殴打妻子；黄昏时分，工厂里滚出少女纺织的线团；老妇能够施展魔法，使人患病；强盗藏身于密林深处；纵火犯被乡警逮捕——这第二个躁动的世界在四处奔涌，散发气味，无处不在，却未曾光临我父母居住的房间。这样也好，我们拥有和平、秩序与安宁，义务、良知、宽恕与慈爱。而那些截然不同的东西，那嘈杂刺眼、幽暗残暴的一切，也不足为惧，因为一步之遥，人们便能随时回归母亲的怀抱，逃出生天。

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既泾渭分明却又如此亲密无间！比如我们的女仆莉娜，每到傍晚便会坐在客厅里祈祷，用她那清亮的嗓音虔诚地与我们同唱圣歌，她那洗净的双手摊放在平整的围裙上。此时，她完全属于父母这个世界，属于我们，属于光明与真理这边。随后，在厨房或马厩里，当她向我讲无头侏儒的故事，或者当她在屠夫的肉店与邻居妇人争吵时，她就变了个人，属于那神秘莫测的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对我而言尤其如此。诚然，我属于光明真挚的世界，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但我耳之所闻，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另一个世界的讯息。尽管它让我感到陌生又恐惧，尽管在那里我会时常心存愧疚、惶惶不安，但我也的确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些时候，我甚至最喜欢生活在这禁忌的国度里，往往返回光明世界——虽然这是必要的正确选择—— 倒更像是倒退至乏味荒凉的境地。有时我也明白，成为像我父母那样的人，是我的人生目标，光明又纯粹，优秀又规矩。但是，在这之前，长路漫漫，我必须度过求学读书的“刑期”，参加各种考试。但这条道路总会经过另一个昏暗的世界，甚至是穿越它，一不小心人们便会沉沦其中，无力自拔。我曾满怀激情地阅读过很多这样的故事，许多青年人便是这样迷失自我。在这些故事当中，只有回归父亲的美好世界，方能获得救赎，方显伟大。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才是唯一正确的、有益的、值得追求的道路。尽管如此，故事中那些有关邪恶和迷途的内容，对我来说却是更为诱人的部分。平心而论，那些浪子最终悔过赎罪、迷途知返的结局，有时读来未免让人有点意兴阑珊。人们当然不会这样去说，甚至不会这样去想。它只作为一个微妙的暗示或可能，埋藏在人们心底或者情感深处。就像如果说到魔鬼的话，我可能会想象它在楼下的街道上，乔装打扮或是以原形示人，或在年末的集市上，或在客栈里，但绝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里。

我的姐妹们同样属于光明的世界。我一直觉得，她们与父母更亲近些，比我更优秀、更端庄、更完美。尽管她们也有一些缺陷和毛病，但在我看来，这些问题并不严重。我的情况不同，我常常迷恋邪恶之物，更乐于去接近那个黑暗的世界。姐妹们和父母一样，向来受到呵护和尊重。如果有人与她们发生争执，事后必然良心发现，觉得错在自己，必须乞求她们的原谅。因为侮辱她们就是侮辱她们的父母，侮辱他们的良善与尊严。有一些秘密，我宁可告诉最放荡无赖的街头混混，也不愿告诉姐妹们。好日子的时候，和风絮语、平顺安宁的日子里，我也喜欢和姐妹们一起玩耍，表现得听话乖巧、举止得体。若想成为天使，就得这么做！这也是我们追求的至高境界，幻想着自己身为天使，身边萦绕着圣洁的吟唱和迷人的芳香，享受圣诞的气氛和幸福的滋味。这一切多么甜蜜美妙。可这样的时刻实在罕见。常常在大人许可的一些纯真无害的游戏当中，我过于狂热莽撞，让姐妹们无所适从，而后引发了争吵和不悦。当怒火冲破理智时，我就会变得不可理喻、举止癫狂、口不择言，甚至在恶语相向的那一刻，我都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恶劣。之后我又懊恼不已，痛苦地道歉，乞求原谅。而后明亮宁静的时光重新显现，感恩且平和的幸福光芒照耀着我。这样的时光有时持久，有时转瞬即逝。

上中学时，市长和林区主任的儿子也在我们班里，他们有时也会来找我玩耍。尽管有点粗鲁，但他们仍然属于光明、正直的世界。即便如此，我还是跟那些邻家男孩关系更为密切，他们是公立学校的学生，一向被我们鄙视。我的故事便开始于其中一位邻家男孩。

两个世界

该隐

强盗

贝雅特丽斯

奋力破壳而出的鸟

雅各布的摔角

夏娃夫人

终点也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