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年,赖香吟发表小说《蛙》,夺得联合文学巡回文艺营短篇小说首奖;其后再以《翻译者》荣获 1995 年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崛起于文坛。她的创作,向内探索人类心灵,向外则触及时代、社会背后的隐微地带,细致的文字之间常见反复的思索,是当代重要的台湾六零后作家。
☆ 《其后》《文青之死》《翻译者》,被赖香吟视为“从自我、社会到两者融合”的三部曲。作为这系列中的第二部,本书是她在短篇小说技艺上的又一次自我挑战;节奏、用字的转换受到众多肯定,如文学杂志《秘密读者》策划刊登的匿名书评,曾以此称赞:“赖香吟不只能写好缓慢,节奏该快的时候,也是能迅如奔雷,一箭红心。而这样的瞬间加速,往往都发生在靠近结局之处,留下一道漂亮的刹车痕。”
☆ “如今文青当然不是个干净的词,消费流行与装腔作态使它讨人厌,这本书回收该词,不是拥护,不在批判,而是想理一理文青这个词曾经干净的成分。”对于平凡泛滥的文青,赖香吟借由书写日常生活,如夫妻婚姻破裂、老年人身患重病,以各种看似离文青遥远的琐碎故事,侧面显露文青的珍贵特质。
“九则故事,尽管角色、情节有异,但大抵是内在生命与现实相互牵制或漠视的故事,症状表现为错误的情感、志业的彷徨——多数文青人生正是在这两者病去了大半。”
昔日文青,却已成我辈中年。但他们曾有理想与实践,对社会的感受、冲撞世界的步伐,皆远超众人。如今,那些过去种种,是否还留下些什么?疲于应付现实的文青们,又是否仍怀抱着什么?
对拥有敏感真挚之心的许多文青,《文青之死》是小说家给他们的安慰,也是走下去的期盼与祝福:“道阻且长,让我们一起继续”。
年底,初冬,寒气叫人还不太习惯,所以感到分外地冷。外头天色阴沉沉的,林桑从衣箱里找出厚外套,这是今年第一次穿它,但衣服是早已穿旧了。在国外那几年,冬温低得吓人,即便多么穷学生,也得常备几件厚衣。此刻上身这件,犹记是在星期天的跳蚤市场买来的,那时他和阿君,简单娱乐就是去逛跳蚤市场,少少钱换一整天乐趣。阿君挑东西眼光不知该说怪还是独特,总能从一堆不起眼货里翻找出特别东西,且那价格通常低廉得很,仿佛除了阿君没有人会去争抢。那些奇奇怪怪的小配件、布料、提包,他不能同意多么好看,但等阿君把它们装饰在屋里或在身上穿搭起来,却又有了一股不俗味道,阿君向来有她自己鲜明的风格,那经常是对比突兀而不讲章法的,但爱上的人就会很爱,好些朋友就说阿君光凭这跳蚤市场的捞货技巧,就足以回台湾开家二手精品店转手赚钱,饿不死的。
饿不死,这的确是阿君的本事,阿君也常不在乎调侃自己是草根命,丢到哪里长哪里,怎么样的环境都可以活下去,不像他,阿舍命,嘴上说要吃苦毕竟是挺不住的。林桑对着镜子,把外套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旧衣服旧岁月,过往的经济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光彩过,国外那些年更是克难得紧,然而问题也许并不在穷,这点小事根本打倒不了阿君,她是那种只有百元日币也可以把日子过下去的人,真正使她投降是他的心。他总想从与阿君的共同生活里逃离,然而,眼前生活不尽满意,推翻又要怎么办呢?他嘴巴上说得好听,认为自己就算随便卷几个纸箱过流浪汉生活也是可以的,事实上,他从来没能真正跨出那一步。他恼恨自己,偏偏人对自己的恼恨是最难以承认的,于是便把气全推到阿君身上,认为这么多年就是阿君绊住了他,而他从来没有爱过阿君。
他对阿君从来没有承认过,若非出国需要,他们之间恐怕是连结婚登记也不会去做的。在一起那么多年,阿君没要过什么,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愧疚。阿君唯一有过的念头只是小孩,然而那些年他的心已经跑得那样远,时不时总在准备哪一刻就要跟阿君提分手,怎么可能再有小孩。泥淖般的婚姻生活,他以为自己欠缺的是真正的爱情,以及,一颗够残忍的心,如此才能让他有所动力来处理与阿君的关系。外遇就是这样来的。谁知一次、两次他还是拖拖拉拉、吞吞吐吐,阿君也不复往日理性,两人要嘛完全装死不谈,要嘛闹到歇斯底里,捶胸顿足追不回重点在哪里。他们在这样的关系里猛然觉悟彼此竟然已经变得这样多,不再是当年那对率性的革命情侣,而是面对输赢放不开手、眼望人生残局也难免感到悔恨与恐惧的中年百姓。
最后两人真正签字离婚,已经不干任何第三者的事。在好几次闹到大打出手,彼此无比愤恨、计较之后,婚姻的屋檐下一片混乱与寂静,他看阿君背影,知道她要放了,两人毕竟走不下去了。不久之后,阿君便回台湾,他以为两人情分终于到了尽头,他安慰自己,尽头是好的,在此分道扬镳,各自新的人生。
没想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他从山坡居处走下来,穿过捷运地下道,来到铁轨对岸的医院。这一带,出国前他熟得很,但捷运通车后很多地景都改变了。他在医院入口处按了消毒剂,抹净了手,进入一个与外头两相隔离、截然不同的世界。大厅有人围聚说话,说不多久便哭起来,然后是止不住的激动呐喊。路过的林桑偷偷瞄了几眼,生老病死,他以前总尽可能避开,总推给阿君代为处理,除了几个不得不露脸的告别式,对于人生尽头的凄凉,医院里疾病折磨的场景,他能逃则逃,现在,他逃不掉了。
电梯上到六楼,一开门便见阿君请的看护正在走廊上和人聊天。他轻手轻脚走进病房,阿君睡着,她体力一天比一天差。床边小桌搁着写字板,上头阿君字迹记满她提过的朋友名单。即便已到这地步,阿君还是什么都坚持自己来,毫不避讳交代身后事,细节诸如保险金钱事务可找谁,谁来帮忙清空房子,其中健身器材、家电分送给谁,遗孤爱猫又托谁续养,若不就范可找附近哪家动物医院来打麻醉针等等。
写字板上头没有他的名字,阿君对他的交代只是口头,安抚他说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就差时候到了得有个人来打电话通知大家,而他,就是那个负责通知的人。
他有过抗拒,好像一个责任又从天而降罩在他头上。他不是已经和阿君离婚了吗?为什么是他?实在做梦也没想到,甚少闹病的阿君一病就这么重。当阿君透过电邮初次告诉他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阿君自己料理自己,待至后来回台,见阿君头发掉光,才不免具体惊惶起来,慌慌张张问了病事。那一次,阿君已动完大刀,化疗也告一段落,坐在周末的咖啡厅里,看得出来特意打扮,扎了条花色大胆的头巾,身上披披挂挂,颓废嬉皮风。她老在他面前故作无事,一整个下午净是口气乐观,说自己怎样抗癌,吃喝多讲究,谁慷慨大方给她送来许多营养品,一生时光大约现在最是悠闲奢侈云云;阿君相信意志力,说自己现在感觉不坏,再休养一两个月,便要回去上班。
后来果真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其间,他从日本回来,一两次没地方住,借住阿君家也是有的。她领着他拐进藏于巷弄之间的传统菜市,有说有笑跟商贩打招呼,然后进了一间家庭美发,上得二楼,租来的两间房布置得色彩缤纷,热乎乎堆满什物。他很意外,和阿君在一起那么多年,从没想过阿君生活竟也需要这么多东西。以前他们屋子里堆的尽是他的书与收藏,阿君个人拥有不过简单几叠衣物,现在,放眼望去,除了那些砸下重金的抗癌设备:碱性水过滤器、空气滤净机、健身器材之外,就连花草、彩绘、瓶瓶罐罐、绒毛玩偶等摆饰亦不缺少。窝在以前他们局促家居绝不可能出现的懒骨头里,他想,阿君是在过另一种生活了,凭她的本事,她很容易可以过得很好,如果她不生病的话;阿君应该会觉得跟他离婚也是好的,因为她要精彩人生并不难,如果她不生病的话……
可是,现在,她病了。一两回合的相处,阿君的话里偶尔会泄露一些怨哀,想要依靠,使他不知所措。他忽然发现,他没有太多照顾阿君的经验,癌或死,这些字眼他感觉负担不了,他想逃,他跟阿君坦白:我不知道怎么处理。阿君看他几眼,默默收话不再讲下去。总是如此,他不知道怎么办便两手一摊说实话,阿君总会放过他,原谅他。
后来,他回台湾便改找弟弟找朋友,没再住过阿君那里,几通电话只是简单问问病情。真正搬迁回台,工作又没他想象得容易,只好靠着以前朋友关系,这里接接计划,那里做做顾问,看似风光,头衔好听,但总没个定数。他多少体会到了几分流浪汉的滋味,原来根本不是自由与浪漫。然而,他跟阿君毕竟离婚了,各走各的吧。若非阿君情况后来恶化,他是没准备要和阿君再次恢复成这种关系的。
夏天,阿君的癌往腹部、肝脏扩散。秋天再度入院,这回不开刀了,阿君托人捎来消息,简短、明白地说:时日不多,希望见个面。
这消息不能说有多意外,仿佛一盘棋局搁久了,最后几步终要点名到他。他想逃,却无所遁逃。他说不出口这不关他的事,也不能耍赖说这不是他的局。呆呆地进了医院,他期待阿君会告诉他怎么办,孰料阿君跟他一样无所遁逃地垮下去了。她躺在病床上,平静,冷淡,看不出想些什么,唯在朋友来访,谈及生死后事种种,才泄露那么几丝情绪。前两天跟他一起来的汪明才,以前留学时代的朋友,要离开的时候,从口袋掏出红包往阿君手里塞。
“我不需要钱。”阿君推回去,“你倒说说看,钱现在对我有什么用处?”
她说得平静,没有怒气,也没有怨意,只是苦笑说出了事实,让人不禁要为自己的举动惭愧起来。汪明才腼腆应答几句,没再硬推,叹口气,对阿君说:“你要想开点。”
“我是想开了,总归早晚要走的路。倒是你们也要想得开,你们想得开,我才好走得开。”
他听出一丝哽咽,抬头看阿君,心里跳了几下:她要走了?她准备好了,那他呢?垂头继续看报纸,心内陌生得仿佛有扇打不开的门,有时候,他真不明白自己是准备好了?还是根本没进入状况?眼前情景仿若阿君只是生了小病,而他不过来演一场探病的情景;如果他不转头看阿君病瘦的脸,坐在这个房间好像只是跟阿君在过家常生活,报纸里那些消息很快可以引他读得兴味盎然:“总统”大选倒数不到百日,随处可见他熟悉的名字与言论,那是他们过去党外岁月的成果,也是阿君和他的共同回忆,是的,如果他与阿君还能站在同一阵线说点什么兴致勃勃的往事,大约就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如今成为政治主角之点点滴滴,那些他与阿君一起走过的患难青春……
阿君在他沉溺于回忆的此刻张开眼睛。他收起报纸,问问身体情况,说点外头天气,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话。他把看护没关上的电视调回正常音量,像以前那样假装自己自在得很,时不时还对选举加上几句评论。新闻正在回顾党与派系的成立经纬,他转头以为能和阿君交谈点什么,但她低垂着眼,一种他不敢去猜测她在想些什么的枯萎神情。他只能自己回味荧幕里那些旧照片,如今已成政治大佬的大象,十几年前的脸庞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文艺青年,在一幕稍纵即逝的静坐画面中,他甚至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了青春的阿君……
阿君生病消息一传开,多位朋友包括大象二话不说就开了支票让人送来,这是交情,但又有点令人感慨。前几天阿君幽幽说:“大象明年要送阿平去美国念书了。”阿平是他和阿君看着长大的小男孩,阿君对待阿平甚至有几分情人的意味。这个脸色细白、敏感,而又甜蜜的孩子,当年无论抗议、演讲、行军各类活动,跟着爸妈无役不与,在那些充斥愤怒与委屈的场合里,阿平的童言童语若非叫人开心就是让人心碎。如今,阿平十六岁了,和他们这些大人渐渐生疏起来,就连他们大人之间,也因为身份、权力的变化,难免有些不同了。以前没钱,现在有钱;以前有空,现在没空;以前做什么都一票人伙在一起,现在阿君形单影只进出医院,大家都忙,没空来看她,花倒是送了一堆;以前默默无闻的朋友,现在人尽皆知,病房里的花卡,上头署名经常搞得护士和看护工都紧张起来,那天老胡匆匆来探,还吸引了医护人员和隔壁房的家属来要签名,搞得看护也虚荣了,逢人就要讲两句。
联系他与阿君的过去,很容易可以画出一张现今执政圈的人际关系图,其中有些与他仍是好朋友,有些则不然了。偶尔他也有所愤恨,感叹人心冷暖,听他们发表政论,有些依然敲痛心中角落,但有些话已经不对劲了。他痛心于以前努力争取来的如今滥用糟蹋至此,且竟有那么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角色、墙头草、见风转舵者,以及令他难以置信之聪明伶俐、敢吃敢拿的政治金童。不同派别各自表述,彼此不问是非,就是反对到底。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开放所带来的,竟然不是愈来愈多的选项,而是几近没有选项,冲突非但没有化解,且是更草莽地对立。
紧接着一场决战即将再来,他们会不会再胜?他看着新闻,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抉择。他依旧不认为自己过往那些相信是错的,他也知道自己不免还是会基于旧情谊而替老朋友找借口;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他们输,但他们赢他似乎也不感到多么高兴。他看着枯萎的阿君,现在的她很少评论什么,依她的时间演算法,这一场政治,输或赢,皆影响不了她,因为,她是不可能活到答案揭晓的。
就在阿君昏沉沉即将入睡之际,门口有人探脸,竟是多年不见的安。国外那几年,安在他家搭饭过一阵子,算是很熟悉他与阿君的人,但他简短打个招呼便让身出去,他猜安应该也没多大兴趣看他,这阵子,他被阿君一帮女朋友骂到怕,在她们的审判下,阿君的病全是他这负心的丈夫害的。没想安很快从病房出来,邀他去楼下咖啡吧坐坐。安一开口便问他现在做些什么之类的样板问题,他随便讲点兼课的事,跳过那些积在心里其实非常想要倾倒出来的埋怨与求援,这些年,他学会了,不要随便说出真心话,有时这是一种礼貌,简单方便的应酬,最好,对方也不要莫名其妙说起真心话来。
眼前的安看起来气色不错,脸上微笑稳定,不虚伪,但也没说真心话。这很好,她是怎么办到的?她曾是那么迷惘的一个小女生,叨叨絮絮和他在电车里、在餐桌上说个没完,真心表露自己对于人生举棋不定。见他意兴阑珊熬着学位,安劝他不如换跑道重新开始,他当她小孩子说大话,他毕竟不是安的年纪,且他当初带着阿君来日本,何尝不是以为自己正要转换跑道重新开始?他酸溜溜地说:“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你有后援又年轻,当然可以重新开始,我可是形势已定,头都洗一半了,不弄完能如何?”
3 在幕间:一则伪评论或伪小说
25 暮色将至
43 静到突然
65 天竺鼠
91 约 会
113 日正当中
123 迁 徙
139 小 原
147 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
193 后 记
197 索 引
☆ 赖香吟用非常简明的独白和对白,写出精醇的生活感。《静到突然》中叙事者与许耀仁相处时,双方既算计又似有温情的桥段;《天竺鼠》里的夫妻吵架、《小原》最后一段的情绪攻防,都能写得流畅、明快又有夹层。这是一部写实的小说,但却没有传统写实主义的枝芜。小说透过细节建构起来的立体感,仗恃的不是厚实而是精准。
——文学杂志《秘密读者》匿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