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湾知名杂志人王聪威的创作风格深受法国新小说派、日本村上春树影响,但承袭之外,又不断求新,每回出版作品都展现多变的技巧与题材。丰沛的冒险能量,让学者范铭如称他为武艺高超、过动的小说家。
☆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所面临最辛苦的事,不是死的本身,而是活着。”2013 年,一对日本母子在公寓死亡数月才被发现;然而,当事者年轻、有工作,一反常见的“无缘死”案例。王聪威以此为起点,呈现当代人缓步走向死亡终点之前的生存痕迹。
☆ 一部用 Twitter 速写的长篇小说。王聪威在每则贴文 140 字的限制下创作,并穿梭于走路、开会、搭地铁等任何时刻;同时,全书角色轮流独白,让每回下笔都成一次重启。他以即时、断裂的形式,呈现人际之间的隔阂与支离破碎的当代氛围。
丈夫突然暴力相向,对婚姻不安的美君决意带女儿离家出走,暂时栖身在大学时最亲密的友人阿南提供的公寓。无法回公司任职、憎恶投靠故乡父母,又不愿对丈夫低头……当现实人生遽然崩溃,孤独的她只能将自己禁闭于公寓,一再地唠叨充满断片、破洞、裂口的往日回忆,如不舍与他人的微弱联系。在最终一刻来临,“原本只是短短的几分钟,现在变成了一天之长,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天已经结束,而我居然还在这里。”她身旁所有的日常景物皆深具美好与痛苦的双重意涵,触目寂静,宛如生之静物。
玻璃风铃是从旧家带来的,仍然发出跟往昔一样的声响。除了自己和小娟的衣物,我几乎没从旧家带来什么东西,也没有添购什么,触目可见的都是原来老公寓附属的家具与电器用品,这本来便是我需要的。玻璃风铃是结婚礼物,在印尼一座小岛的路边摊购买的,我留着这风铃,并不是因为怀念过去和阿任你的婚姻生活,只是真的喜欢它发出的声响,无论何时都非常清凉,跟当年在印尼喝到的综合果汁一样。
风不像是吹进来,不是那么柔顺的,还是因为我的心情的关系呢?我已经无法体会和谐的感觉了,对于那种温和的、顺从的事情已经不再感动。那扇窗子有着白白薄薄的窗帘,像是墙壁脆弱掉的样子。但其实也不再那么白皙,长期日晒使得布料干裂,并且发黄。那些原本的遮光涂层已经褪去,只留下稀疏无用的碎片,阳光得以薄薄地透进来。
像是被白墙所欺骗,风不是顺着自己的意愿吹进来的,不是为了探索这个房子而吹进来的,甚至不是偷窥,不是为了抢夺或偷窃,当然更不是为了访视我是否一切安好,我不再怀抱这样的想望。我曾经这样想过,有人偶然想起,比方说我离开了的公司,他们会不会忽然发现我不在餐厅吃饭了?风只是经过这扇窗子的外面时,以为可以靠着墙,会有一场平坦无碍的旅行,或是像不知道有陷阱似的孩子,往墙面上丢着球,或是想跃上墙翻个筋斗。或只是按照它的行程吹过而已,却不小心跌进来,或者风明明知道这里有个空洞,却太过调皮跃动,绊了一跤才跌进窗子,许久许久未曾吹动的风铃,因为被这不小心跌进来的风绊倒,或被推挤了,所以仓皇失措地响了。那声音一点也不顺畅,好像被随便摇来摇去的,与其说是被风吹响了,不如说比较像在许多人挤在一起的地方被撞来撞去的。这仓皇的声音,响遍整座房子,让人的心情也不好起来,好像要发生什么恶事。
你知不知道小娟喜欢风铃?她说风铃响的时候,就像有人来拜访,在家里有人走来走去的,不会那么孤单。这听起来不是很恐怖吗?如果空空的家里有人走来走去,那是小孩子才看得到的东西。但悬挂的这风铃,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响过,跟在旧家时的不一样,好像常常会听见那响声。因为许久没有响过,我甚至以为它已经成了标本,不再会响,或没了附在上面的精灵。关于风铃的精灵,是有这种说法的,这是小小的守护神,当风经过的时候,怕风撞坏了窗檐,所以会事先使风铃发出声音,请风绕道。
但这阵风是个意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给风铃太大的压力,它害怕我会因此以为你来了,其实不是,这只是一阵意外,不长眼的风闯进来而已,并不是你来了。它害怕我会因此有过高期待,自己脑补你来的时候,会用手去推动风铃,像你以往做的那样,轻轻地,预先地,通知我。但并没有。可是风铃是不由自主的,它就是会被风吹动,所以也害怕被我责怪,我会忘记风铃没办法抵抗风或者是你,谁先来了,风铃就得响。
响的声音不太一样,风吹时轻一些,你用手推时重一些,但它不相信我分辨得出来,因为我整个脑子已经被“风铃一响,就是你来了”这样的反应给填满。因此风铃只能尽可能用仓皇失措的姿态通知我,当然这是风铃自以为摆出了这样的姿态,其实只是幻想或执拗,它什么都不能做,是风或你让它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还未到来啊”“你还未到来啊”,风铃心里这样呐喊着,然后故意摇得东倒西歪的,设法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是风的缘故,所以是这样不规则摆动着,若是你来了,只会直直地前后摇晃,这当中有些细微的差别,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辨识,也是风铃觉得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它毕竟只是个风铃,这已是它能做的最好的事了。
这房间如同在育空的冰原之中,如此寒冷,明明是属于风铃的夏天的,可是却不用开冷气就能感受到无比寒意,我一边全身流着汗,一边觉得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冰雪,眼前像是开展了一片大陆,即使有雪橇狗,也无法带我行过这片大陆,在这样的地方,总是有人无法回来的。穿透寒冷的,是死猫一般的味道。我喜欢猫,却有很严重的过敏,这让我想起身去打扫或是逃跑,但光用想就觉得好累,我没有真的想做。
算了,我想你今天不会来的,我想去午睡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梦就像鳗鱼一样又滑又溜的又即将绝种,几乎没有野生的鳗鱼了。我有时会怀念那到处是梦的年代,或许是在念大学的时候,但对男人来说,梦就如女人的大腿吧,只要能枕着睡着的就是好梦。鳗鱼和女人大腿和摩天轮的差别有多大呢?我一直想去坐一次摩天轮,这是我怀抱着的梦,不知道对你说过几次,在我们仍然很甜蜜幸福的时代,我觉得能坐一次摩天轮是一个妻子所能要求的,最不像是妻子的要求,仿佛有点像是外遇,只有与外遇的对象在一起,才会觉得去游乐园,去坐一次旋转木马是有趣的,更不用说是摩天轮了,在半空中,稍纵即逝的隐闭感,如鳗鱼的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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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上班附近的捷运出站时遇到一个女人,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我熟悉的谁,她的脸看起来一定很像她。那个女人就是美君,我当然记得很清楚美君长什么样子,毕竟我曾经很喜欢过她,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和她在一起,在大学的时候。
这女人的脸长得有点像美君,但是这样说的时候,我居然变得有点不太确定美君的样子,那时我和她已经有十多年未见,她或许变了一个模样。但这个女人不仅脸看起来像美君,连表情和眼神都很像,有一种急切感,眼睛扫到我时会温柔地停留几秒,然后再扫到别的地方去,所以让人搞不太懂,她究竟是在乎或不在乎我,当她扫到我身上时,会觉得那温柔是永远不变的,但一离开就变得很干脆,把我完全丢弃掉似的,去了她自己的地方。
美君一直活在她自己的世界,后来怎样不知道,在大学时只关心课业和校外补习。她是不太喜欢笑的人,与其说看来有些冷漠,不如说她总是很严肃,像开系学会会议,她也要深思熟虑,这些事情明明大家随便谈谈就过去了,她却一副要认真想过才能决定是不是得投票的样子。
为了读原典作品,原本英文不好的她,还特别去补习英文,也去了法文中心读法文。她对自己未来想做什么,比方说想考研究所、留学念博士,很早就安排好规划,每个月要做什么、读什么书都决定好了,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若不能完成这些事情,她会奋发努力地想,如何把进度补回来。她对联谊这种小孩子的事情觉得很无聊,所以在班上非常疏离,要说上好朋友的只有一两位,对她来说已经非常足够。但如果这样就认为她是个无趣的人倒也不是,她喜欢去旅行,每年的寒暑假,便会独自一人或偶尔跟朋友一起去海外长途旅行,偶然分享她旅行拍摄的照片,原来她站在圣母院大教堂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坐在英国不知名的湖边,一旁有大白鹅走过,也会露出有点害怕,怕这鹅会过来啄她,又得假装很开心的亲切表情。
那女人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我猜想是否因为常常遇到的关系,所以她也觉得我的脸孔很熟悉,看我的机会变多了,但或许只是刚好瞥到。有好几次,我几乎要举起手来跟她打招呼,一恍神,我根本忘记这一定不是美君本人,反而有种偶然遇到她的感觉,很想脱口叫她:“你怎么会在这里?”甚至我会觉得痛苦,为什么美君看见我却不跟我打招呼,还是她也不认得我了呢?我应该很好认才是啊,我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变,身高和长相都是。有时会希望碰到她,我会偷偷盯着她,告诉自己那根本不是美君,但有时却不希望碰到她,我很害怕万一有一天,真的是认识的彼此,那不是太糗了吗?要如何说明这段时间我们错身而过那么多次,却不相认,这表示我们早就将对方给遗忘了,变成不重要的人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二十年前曾经好好相爱过的,好吧,就算谈不上相爱,我们常常见面,通很长的信,讲了好多电话,现在居然看着彼此的脸却认不出来?我回家去找她的照片,却只找到她写给我的信,我记得我有一叠她的照片,是大学毕业时她特别交给我的,她说:“你要去当兵了,我们一定有很长的时间没法见面,希望这个能让你不会无聊。”我那时还非常惊讶,她居然是个喜欢拍照的人?她长得并不漂亮,圆圆宽宽的脸,身体也胖胖的,胸部十分丰满,如果穿着稍微紧身的衣服,略为有点腰身,上半身看起来有点男孩子气的宽肩,下半身的比例很标准,屁股也算翘,穿上伏贴的牛仔裤像包裹着神秘丰饶的区域,最美的是一头长长秀发,非常浓密,像水流一样泄流到背上。照片里有毕业的学士服照,和在湖边穿着休闲衣服的照片,摆出像沙龙拍摄的姿势,是用一般傻瓜相机拍的日常照片,看起来非常愚蠢做作,但镜头里的她却笑得非常开心,好像知道自己的傻样和温柔,那温柔是无法取代的。
可是那叠照片我却不知道收到哪去,可能是后来交了女朋友,毕竟是大学的事了,为了怕被发现麻烦,所以藏到某个地方去了,现在完全忘记藏在哪里,我只能尽力回想,但这么一想更让我怀疑那个捷运站的女人就是她,她的脸除了胖胖的以外,没有鲜明的特色,跟捷运站女人的脸很容易重叠成了一团迷糊。我试着 GOOGLE,打入美君的名字,跟她同名的人好多,用图片搜寻也是各式各样的脸孔,滑了好几页,总算发现一张公务照片,就是那种放在政府机关网页的业务人员照片,点进去看,我想是她没错,学历与从事的工作,都像是我认识的美君。照片里的她似乎比以前瘦一点,不过脸是她的脸,胸部包裹在白衬衫和粉红外套之下,虽然是公务般的套装,还是颇为雄伟,虽然不想说,不过年轻时和她约会都一直偷瞄她的胸部,可惜她从不穿露一点,不过光是穿短袖 T 恤就够看了,T 恤上会印出胸罩形状和蕾丝纹样。
这照片如此公务性质,照片里的她显得很严肃,完全不笑,但这是废话,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拍公务照片时笑呢?我看着她,其实她真的是变了,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她。她老了,脸颊有些凹陷的阴影,温柔不在她的脸上显现,或至少我无法感受那温柔,像是某项新公布的政策,从她的人生里一律削减了那温柔。我以前嫉妒过,她从来没跟我说她喜欢我,但她却跟我说她那时喜欢一个社团学长,那是个政治性社团,学长是个饱读左派主义的家伙,我没见过,但照她说的样子就是一副什么都懂,所以就是很厉害的家伙。即使是这样,我猜她跟学长在一起时,也一定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已”,不会给他看到温柔的一面。
看着网路照片,我想要是现在走在路上遇见美君,大概也认不出她来,这跟我所见到的那个捷运站女人有什么不同?或许捷运站这个女人还比现在的美君更美君也说不一定,如果她们两个同时站在我面前,我说不定会认错人。但这样更让我搞不清楚,找到网路上的美君,显然是真实的美君,现实里是真实的美君,对我来说却没有真实感,我在她身上找不到熟悉的美君的样子,但捷运站的陌生女人,更像我认识的美君。理智上我当然会判断谁是真实谁是虚幻,但若那捷运站的女人知道了,觉得有什么好处(当然没有),然后走过来说:“喂,怎么不认得我了,你是怎么回事,我是美君啊。”然后我开始跟她谈恋爱最后也结婚了,我不等于完成了年轻时的梦想?那么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是虚幻的也就不重要了。
001 【推荐序】不愿停驻的脚步——论王聪威的小说
009 生之静物
225 【后记】不寻常的调音定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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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之静物》采取符合不同角色年龄与身份的独白,用断裂的段落结构和直观的叙述修辞,类比当代社会中个人化倾向和人际的疏离暌隔。在每个人物只能各说各话却无能有效对话的黻隙,渗透一种干涩、孤寂的荒凉感。王聪威展现了小说技巧与形式的高超实验与修炼。
——范铭如(政治大学教授)
☆ 王聪威的小说《生之静物》以第一人称独白轮唱,编织出一个主妇的出走心事。小说拼贴画似的,让主妇、丈夫、女儿、周遭亲友轮流对着彼此说话,却没有一人能把心思传达给对方,每个人都关在玻璃帷幕诉说,倒映着自己。所有人都在探问着:究竟在哪一时刻,想象的幸福人生就开始偏移、倾斜,直到无可挽回?
——黄崇凯(台湾小说家)
☆ 我依旧相信,在小说的写作技艺层次里,内含着人的意志。王聪威是与我同辈的小说家中,已经充分展现其小说创造力的佼佼者之一。我想逾越说:我们心底还有一块角落,时时叩问着自己,关于小说,还有哪些尚未触及的可能领域,值得我们在书写小说的技艺上,以意志进行对抗。我想,《生之静物》展现了王聪威作为小说家的技艺意志,充满了声音的喧嚣,但直抵孤独的深处。为此小说生之意志,献上无比的敬意。
——高翊峰(台湾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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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聪威的《生之静物》只用了独白,有点类似法国新小说。然而他毕竟是个放不下读者的作家,还是很愿意告诉我们一个爱到崩坏的故事。串通了形式与内容的实验,句子与剧情都共同在传达人的孤独、关系的片断。常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况味。令人想起浮世绘的作品,更带有直往艺术僻境的执着与沉稳气势。
——台湾书评媒体“Openbook阅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