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鸡叫”
春日融融。早晨,斜射的阳光给院子里营造了舒适的阴影。祖母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蹲在地上把头侧枕在她的大腿上。她正用银耳扒子给我掏耳朵。胎耳屎在耳朵里轰隆隆地响,不舒服,我希望祖母帮我掏出来。那时我才五六岁,而她大约刚过五十岁。
“耳朵里有声音么?”祖母问。
我没说话,点点头。祖母手脚轻软,掏耳朵很舒服。
“那是江阴的鸡叫!”
我知道祖母是江阴人。“江阴有多远?”我问。
“蛮远的,要走几天呢!”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她。我有这么好的耳朵吗?能听见江阴的鸡叫?
“娘娘能听见江阴的鸡叫吗?”我问。我们乡下叫祖母为“娘娘”,是清声而不是浊声。
“我也能听见!”祖母认真地回答。
我把能听见江阴鸡叫的事告诉小伙伴,他们都露出羡慕的神情。也许,他们的确听不到江阴的鸡叫。
渐渐地长大了。我有了些科学的意识,知道我不可能听到江阴的鸡叫,祖母也不可能听到。
可祖母为什么说耳朵里的隆隆声,或者说耳鸣,是江阴的鸡叫呢?
我没有问她。因为在一九五八年她五十五岁的那年,我才十虚岁,她就魂归仙山了。我永远不可能再问她。
祖母姓吴,排行第五,就以五妹为名。父亲和我都不知道她的出生地是江阴的什么地方。父亲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外婆家,也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家的人。听父亲说,祖母自从嫁给祖父之后,也从来没有回过娘家。以常人而言,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祖母性格慈祥、随和,祖父则比较霸道威严,祖母的行为显然是给祖父约束的。在地方上,祖父是被尊称为“先生”的,虽然他识的字并不多。在乡间,祖父为人正派,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名声很好,茶馆会茶、邻里纠纷,他说的话是很有影响力的。可他居然让十八岁嫁给她的祖母没有回过一次娘家,见过一次娘亲;让儿子终生没有去过一次外家,而且无论是妻子还是儿子,没有人敢去讨伐他。等我长大之后,我觉得这里似乎蕴藏着一个天大的谜团。
一九七六年,我大学毕业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第一次寻到祖父的故乡,见到了我的二祖父。这是一个与祖父长得颇像的矮个老头,秃顶,比祖父大几岁。以前他曾去过溧阳乡下,我见过几次。在江阴见到他时,我祖父已在当年春上作古。从二祖父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逐渐解开了谜团。
祖父兄弟四人,姊妹两个。曾祖父叫张文秀,会教私塾,也种种田,居住在江阴东乡后塍镇北晨阳乡的顾家埭村。曾祖母姓路,据说是老张家港人。一九五八年,从江阴县划出东乡,又从常熟县划出西乡,合并而成沙州县,县治在杨厍镇。现在则改称张家港市。当年曾祖父只有十来亩田,这么多儿子如何能生存下去?曾祖父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把田地按五份平分,留二房在江阴老家,其余全部南迁到溧阳。因为当时溧阳竹箦乡有一个江阴棚,都是从江阴来的移民。曾祖父可能是受到这些移民的启发,才决定举家南迁的。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去江阴棚,而是独家流落到上兴埠东一里的牌楼村与西洋庄之间的山岗上,就不得而知了。
祖父在溧阳长大成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十八岁那年,他去过江阴老家。有个吴姓的男子想为他的堂妹找个婆家。他的堂妹后来就成了我的祖母。堂兄看来比较活络,他不甘心让堂妹终身被一个痴呆残疾的人耽误,就想给她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夫家。
原来,祖母家里很穷。从小,她就被领到无锡一家人家做童养媳,实际上也是使女,那个人家是否大户人家也不得而知。那人家有个儿子,疾病缠身,痴痴呆呆,一个如花的姑娘委身于这样的人,不甘心。她向堂兄哭诉,堂兄是唯一经常往返于江阴老家与无锡之间的人。堂兄答应给她想办法。
就在祖母十八岁那年,经堂兄介绍,与同样十八岁的祖父见面了,居然一见钟情。从我小时的记忆,祖母长长脸庞,年轻时属于俊俏姑娘,又在无锡呆了好多年,耳濡目染,与乡下姑娘毕竟有所不同。而祖父虽然个子不太高,但两眼炯炯有神,属于精明强悍一类的小伙子。两人一见钟情是可以理解的,何况祖母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这天,祖母向主家托词说江阴老家有急事要回家看看,在他堂兄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无锡,登上了去溧阳的船。
童养媳回家省亲,迟迟不见回音,主家自然着急,派人到女方的家里去探询。女方家里说女儿并没有回来。男方说肯定是女方把人藏起来了。女方忽然丢了个女儿,母亲哭天抢地是可以想见的。女方说人在你家,现在没了,我还要向你家要人呢。两家的官司扯了好久,自然没有结果。
而在溧阳,张家白白捡了个媳妇,欢天喜地,当年祖父祖母就圆房了。
过了不久,祖母无锡主家的那个痴呆小伙子归天了。又过了不久,祖母的堂兄突然患病。患病时总是神神叨叨,说是有厉鬼要捉他,他跪在床头不住求饶。不几天,也一命归天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堂兄给堂妹做媒的事还是在亲友间传开了。传言说,祖母的堂兄是给那个痴呆小男人活捉了去的。
祖父肯定是听到了这些。有些迷信的他精神上经受了重重的一击。他也许认为是自己拐骗了他人的女人,他心底里觉得不光明正大,他害怕那个在人间无用、在阴间却嚣张的索命厉鬼。他说服祖母,做出了一个使他终生都没有岳家、祖母没有娘家、儿子没有外家的可悲可叹的决定,要祖母与江阴娘家完全断绝关系。他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祖母,也是保护自己的儿子!祖母从十八岁出嫁到五十五岁去世,没有见过一次母亲和兄弟姊妹,只有我可怜的曾外公曾从江阴来探视过几次。
父亲今年八十岁了,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外婆家在何处,他也一辈子没有去过江阴老家。
祖母的一生是凄凉的。她生过若干个子女,最终只留下一子一女。她在无锡长到十八岁,温柔软弱,不善农桑,在那个艰难度日的大家庭里,在婆婆的眼光里,她没有什么地位。祖父也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许认为祖母没有给他带来好的命运,还经常打她。我小时候亲眼见过一次,祖父抓着烟筒头,跳起头狠狠地抽打祖母,我在一旁吓得哇哇直哭。
我小时候记得,祖母经常咳嗽,恐怕是得了肺病,咳出的痰浓浓的。到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那年,她已经卧床不起了。父亲、母亲同着我的两个弟妹,住到了父亲工作的新农村大队。我被留在家里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祖父在食堂里当会计,每天四更天就要去食堂。我就在家陪着祖母。天亮之后,我先打水给祖母洗刷,然后到食堂去打粥,回了安排她吃过,再背上书包上学。那年我虚十岁。
有一天早晨起来,叫祖母洗脸,可总也叫不醒。我怕祖母死了,哭着跑到食堂叫回祖父。祖母的确昏迷了。到上午十点,她又奇迹般地醒过来。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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