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
唐代的伟大诗人李白,有一首《独坐敬亭山》诗,许多选本都入选,一些唐诗鉴赏书也多选以为例。那是大多数读过几首唐诗的人都很熟悉的。此诗的收结两句,曰: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两句诗说的,人与敬亭山相互对看,人不厌山,山亦不厌人。故日“相看两不厌”。人在观赏自然景物时,作为对看一方的人,看山不厌,由你说去,好理解。山为自然景物,被人观赏时为什么也是不厌人?即是无生命的山,在诗人的笔下仿佛有了生命,也有了情感,像友人似的,与人产生了情感交流。这当然是人有此感觉。也许,李白当时太感寂寞了。
对此,我一直自感是略有所会的。但自从进入“五七干校”,我成为一匹小红马的饲养者,产生了马与人成为朋友的感觉,才悟到往日对李诗的理解,终究只是皮相,既不透彻,更不深切。自此,感受遂大不相同了。
那是我在“五七干校”期间经历的一段往事。
什么叫“五七干校”,今人已很陌生,其前因后果,也是说来话长。简单地说,就是知识分子,时称“臭老九”,集中起来通过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进“五七干校”,于当时是例有的事,与政治上触犯法律的人不同,至少在名义上是有区别的。犯人押送往劳改农场,强制劳动,是惩罚。进“五七干校”,尽管各处的“五七干校”所在地,供这些人劳动的,多半也是从劳改农场划出来的一片土地。管理者对待进“干校”的人员,也颇不客气以劳改者视之。然而,与劳改者毕竟还是不能等同的。进“干校”的人员,起码不是因个人犯有某一件明显的事,人身自由也比劳改者多了许多。而且这些进“干校”的人,却有一个时代式的动听名称,叫作“五七战士”。
闲话少说,我在“五七干校”期间,有一小段时日,我的劳动任务是被分配为养马。说起来,这是个“老九”改造的单位,但改造的内容,却是以农耕为主,因此,“五七干校”自然也饲养了几匹骡马和毛驴以供耕地或运输之用。其中一匹,我称它为枣红马的,便是本文的主角。
那匹枣红马,十分可爱。我没有当过骑兵,更无从领会熟谙战马的将领心境,于判断马的优劣,完全外行。我亦未曾读过
《相马经》之类的杂书,对马匹的好赖,就连纸上谈兵的起码知识也不具备。我的所能,只是凭当时目击印象说它长相。那匹枣红马的毛色,油光锃亮,浑圆的臀部,线条流畅,外观十分喜人。
那是一匹小公马,刚刚成年,也就是说,它已到不守本分的年龄,一见到匹异性母马,便不顾一切跑过去,作某种爱呢的表示。人们此时如果跑过去强行拉开它,必是惹恼了它,遂不免竟有十分剧烈的反抗表示,又踢又咬,人是绝对接受不了的。于是,按传统的习惯,惟一的作法便是去掉它的性别特点,予以阉割。据请来实施阉割的老乡讲,任何公马,无论平日有何“发骚”行迹,凡经阉割,就“老实”了,此后它只顾干活,听凭随意调遣,原先常有的任何意向或行动,统统都不复出现了。
老乡们还说,小公马挨刀后,创口愈合期间,走路时往往弓着背,在一段时间内,必须在马的腰背上捆上个轻重适中的沙袋,将腰压得略为下欠,以免此后落下个弓背的毛病。因此,枣红马自经这场劫难之后,每天须牵着它外出遛马,上野地吃夜草,所谓“马无夜草不肥”,即此是也。“干校”当局指定,由我来担负这个时间内的饲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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