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存在主义与人道主义》中最具影响力的表述,使它好像阐述了一门完整的现代哲学。不过在很多方面,这个说法来自中世纪神学。这怎么可能?一门可能为中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所熟识的语言,怎么会成为似乎纯粹现代的观点的基础呢?
这些词语很专业,它们确实来源于系统神学。它们甚至可以进一步回溯到西方第一个伟大的哲学理论——柏拉图的形式理论。
萨特举了个例子:他讲了一个裁纸刀的故事,不过从表面上看,它可以是任意制造出来的物品。他论述道,取任意一个人工制造的物件。它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实现先于它存在的一个概念。非常简单的物品——如纸夹或剃刀——是这个道理,复杂得多的东西——比如,我们可以举出因特网或伦敦大学——也能成立。某人有了一个想法:让我们做个东西,把这几页纸夹起来,让我们建立一个学院来教授物理。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概念都先于实体。纸夹作为一个原始想法的反应而产生。如果它不能表达那个想法,它就是个失败的纸夹。除非它实践了那个赋予它的功能,否则就没有完成它生而为之的终极目的。
用萨特的话说,纸夹在存在之前就有了本质。我们在制造它之前就知道它该是什么样子,因此,我们能够通过这些先验的标准来衡量任何给定的纸夹。任何蕴含了某种人类思想的人类创造也都同样成立,尽管其方式要复杂得多。但人性本身呢?如果存在一个创造者,他有了一个想法,那么我们就如同那个纸夹。如果上帝按照他的想法创造了我们,那么他模铸了我们的存在去配合先于这种存在的本质。于是我们的本质必先于我们的存在。即使我们不刻板地引入创造者这个概念,这种逻辑还会有更多抽象的版本。也许存在一种理想的人性的“形式”(form)——人的本质,每个个体都不过是它的表现而已。这是从遥远的柏拉图理论衍化而来的。或者,还有更多貌似科学的版本。也许存在一种人性,它通过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得到体现。许多现代思想家都接受了这种人性观,尽管他们没有直接提到上帝。例如,据萨特说,马克思就认为人具有固定的属性。
对于萨特来说,存在主义的观点刚好相反:人的概念是不存在的,直到我们创造了这个概念。存在主义者反对一切“那就是人性”的说法,不管它是宗教性质的还是世俗的论断。令人惊讶的是,对于一门在情感上引起巨大>中击的哲学来说,它似乎过于专业了。但尽管充满貌似专业的术语,这个理论在本质上是关于苦难的——它看似专业,却有着心理和感情上的关注点。这就是萨特把他的谋划建立在存在主义概念之上的原因。
为什么这是关于苦难的观点?因为如果我们能够把自己解释为某种先前的决定、某种外在的想法或某种外部力量的产物,那就舒服多了。再举现代政治和文化中“种族”所扮演的角色为例。“种族”这个概念经常用来“解释”民众或“文化”。我成为现在这样是因为我具有英国人、犹太人或黑人的本质。这些解释从不同的政治角度、以不同的方式得到利用。种族主义者和反种族主义者都把种族作为一个先决的范畴,却有着不同的论断。从萨特的存在主义视角看,这些论断是不可靠的。种族的概念试图把先有的本质偷偷带回到现代世界,这个本质在每个民族作出选择之前就从外部决定了它们的存在。“文化”在如今的讨论中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因为我处于这样的文化背景。既然文化似乎从外部事先决定了我的生活,那么从萨特的视角来看,它就是可疑的。
其实,很多概念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种族、文化、人性、权利、上帝。这些概念中的每一个都是一种潜在的“本质”,都是试图先于单个民族的存在而存在的想法。这些本质具有很大的弹性。一个刚刚退出流行,另一个又涌现出来。如果灵魂不再得宠,那么种族就该粉墨登场了。如果种族不被看好,那么文化又该亮相了。
从萨特的观点来看,所有这些都说明我们不愿看到存在主义的困局。几乎所有的哲学、文化的要义都企图避开那个困局:我们的存在先于本质,我们不是被创造成这样,而是自己创造了自己。分析一下任何正统的哲学或道德观念,它都会在逃避事实存在的过程中背叛其初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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