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莹的文笔也许太过朴素无华,因为她不是一个职业作家。她屡屡要我修改她的文章,我却不敢,因为改动多了,她的独特文体又变成了我的“学术语体”文,味道尽失。我说她的文体是广东话和明清诗词小说中的文言融合而成的,没有其他修辞作料,如果用广东话来读,可能更有文味。
本书主要内容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说的是她的童年,这个九龙城外的世界的主角是她的婆婆,所吃的食物当然广东味十足;第二部分叙述的是她在美国和前夫的生活,伴读又掌厨,普渡众生,内中不乏酸甜苦辣味,也有不少动人但不惊人的情节;第三部分写的是和我一起过的平常日子,妙趣横生,把我的馋相也顺便写进去了;第四部分写的是亲友请我们吃的佳肴,玉莹把它写出来,也以此表达一点我们的感激之情。读者可以随意浏览,随意“啖”各篇的食物,甚或模仿着做,则更会使她快乐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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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
我的妻子李玉莹是一个保险公司的从业员,生平从来没有写过文章。年前我们合写的一本书《过平常日子》,是一个偶然的机缘促成,并非早有意图。然而,那本书出版以后,几乎所有看过的友人都认为玉莹的文笔比我的好,真率、坦诚,非但笔锋常带情感,而且自成一体。我于得意之余,当然鼓励她再写下去,这一次应该独当一面了。
此书的缘起也与我有关。我刚出版了一本小书《音乐的往事追忆》,在篇首自序中提到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他可以花大量篇幅写出幼年吃过的小糖饼(madeleine)的味道,为什么我妻不可以写食物的往事追忆?她对吃过的菜过口不忘,而往往推陈出新,从别人的厨艺中悟出自己的新招,而且更有过之,自创新菜,因此在厨艺方面也自成一体。她的同事笑称她是“神奇女侠”,指的是她卖保险的方法与众不同,从来不强人所难,每天看似懒洋洋的,但却生意不断。我认为她煮菜更是神奇,每天下厨从不费工夫,不到半个钟头就把两三样小菜端出来了,于是一声令下:“老公,吃饭!”我马上乖乖就坐,就坐前一定不忘向她做一个18世纪西方贵族式的鞠躬,表示由衷的感谢。吃前心中暗道:又可以大快朵颐了!然而老婆边吃边看,我每挟一筷子,她都记在心头,不准我多吃,因为我有遗传的糖尿病。但我又无所不用其极,抓住任何借口无孔不入地偷吃又多吃。有时我们夫妻俩在餐桌上的真假拉锯战,也
会演到朋友请吃饭的餐桌上,闹得大家不亦乐乎。老婆说她在公开场合是演坏人,因为我的“悲剧”角色演得太真了,博得所有朋友的同情,纷纷要我多吃。
这吃与不吃——好吃却不能多吃——的乐趣,实在无法形容。我人在福中颇知福,在节制与不节制之间,多少也享受了玉莹烹调出来的各种家常菜,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添加了一份无与伦比的温馨和欢乐。我也爱屋及乌,时常请亲朋好友来家吃饭,住在香港的时候更是如此。当然我也不会忘记玉莹的前夫文正,我们至今都是好友,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赞玉莹的手艺,我于感激之余,也往往请他来共享,毫无醋意,甚至心中更多了一份甜蜜(虽然我不能吃糖)。
我说玉莹煮的都是家常菜,是真有所指的。想起她这大半辈子,从小到大,从香港到美国,从伴读到伴教,大部分时间是做家庭主妇,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兴趣和事业打算过。多年来她以厨艺普渡众生,尤其是在芝加哥十年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道填饱多少个游子的肚皮——包括我的在内,因我在她家搭伙曾有五年之久——也因而让我们亲身体会到温情的可贵。玉莹在这一方面也是一个神秘女侠,从来大公无私,只知造福人群,从不为自己打算,以至于积郁成疾,经历过四次抑郁病的劫难。幸而大难不死,这是她一生做善事的造化;能和她共享后福,也是我的幸运。
既然我们把婚姻的祸与福都公之于世,为什么不能把《过平常日子》中最重要的一环——饮食——也呈献出来?于是我就想出种种理由(包括普鲁斯特的小说)来鼓励她,把多年来的“揾食”经验写出来,玉莹答应试试看,但不愿意只写食谱——也不一定写得出来,因为她用作料时向来不按牌理出牌——而是想每篇只写一两道菜和一段回忆,也可以和我的《音乐的往事追忆》媲美。于是灵感就源源而来,甚至一天可以写两三篇,四五千字之多!她下笔从来一气呵成,不作任何修饰,真是我心写我口,一下笔就不能自休,短短三个多月,就写了六七万字。我在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她却怡然自得,从家里的卧室写到书房,又从书房写到咖啡店,有时候干脆到我办公室来“陪写”:我写“伊媒儿”(Email),她写食味儿;我边写边叫苦连天,她却正襟危坐,听而不闻,伏在我的研究桌上奋笔疾书,如入无人之境。我的事还没办完,她就会大叫一声:“老公,你睇!”原来又写完了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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