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被誉为三岛由纪夫的人生代表作,讲述的是天生结巴,自幼孤僻,热爱金阁的少年沟口,在父亲去世后,遵从其遗愿成为金阁寺的僧人。他即醉心于金阁之美,又逐渐感到自己与金阁间的微妙关系,这种美似乎成了自己的宿敌。在得知好友鹤川死亡的真相、撞见住持的不良行径之后,他下定决定要毁掉金阁。终于,在一个雨夜,他将金阁付之一炬。
我把手伸进水里,手上缠满温乎乎的水藻。我先将蚊帐吊钩从浸在水里的手中滑下去,接着,又像刷洗一样把烟灰缸放入水里。玻璃杯、墨水瓶也都被我用同样的方法丢在水中。该沉到水里的东西都处理完了。我身边只剩下包着它们的坐垫和包袱皮。然后就只等着把这两件东西带到义满像前点火了。
这时我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食欲,因为一切太过符合我的预期,反而让我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昨天吃剩的夹馅面包和糯米饼还在口袋里。我用上衣的衣角擦了下湿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味道如何完全不知道。不是味觉,是我的胃在叫,我只好慌慌张张地把点心塞进嘴里。心脏剧烈地跳动。我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又捧起池里的水喝了几口。
……我离行动仅剩一步之遥。为行动进行的长期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我站在准备的尖端上,只剩纵身一跃了。只要一举手一投足,我就能轻而易举地达成行动。
我做梦也没想到,足以吞噬我一生的广阔深渊正在两者之间张开大口。
那时我正望向金阁,打算做最后的告别。
金阁隐没于雨夜的黑暗中,轮廓飘忽不定。它黑黝黝地伫立着,宛如夜晚的结晶。凝眸细看,勉强可辨三楼究竟顶突然变细的结构,以及法水院与潮音洞纤细的柱林。但那些曾经让我感动不已的细节却融进了一色黑暗之中。
然而,随着我关于美的记忆越来越强烈,这黑暗也成了可以随意描绘幻想的画纸。在这蹲伏于此的黑暗的形态中,蕴藏着我认为的美的全貌。在回忆的力量下,美的细节从黑暗中一一闪现出来,这闪现不断传播,最后在不分昼夜的奇异时间的光亮下,金阁逐渐变得清晰可见。金阁从未曾以如此完整细致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每个角落都在闪闪发光。我仿佛拥有了盲人般洞察一切的能力。金阁凭借自身发出的光芒变得晶莹剔透,即便从外面看去,潮音洞天人奏乐的天顶画和究竟顶墙壁上古旧的金箔残片亦历历在目。金阁纤巧的外部与内部交织在一起。我的眼睛能够将结构与主题鲜明的轮廓、使主题具体化的细节上精心的重复与装饰、对比与对称的效果一览无余。法水院和潮音洞,宽窄相同的两层,虽然显示出微妙的差异,但处于同一个深深的飞檐的守护之下,可谓犹如一双相似的梦、一对相似的快乐纪念一般叠印在一起。只凭其中一个,容易遭人忘却,现在有了上下互相温柔的印证,因此梦想变成了现实,快乐变成了建筑。但是,由于第三层究竟顶以突然缩拢的形状盖于其上,曾经得以确认的现实轰然崩塌,终至被那个黑暗而又辉煌的时代的高深哲学所统合、所降服。高高耸立的木板屋顶上,金铜凤凰连接着无明的漫漫长夜。
仅此,建筑家尚不满意。他在法水院西边建造了一座类似钓殿的突出来的漱清,精巧别致。他似乎把所有美的力量都押在了打破均衡上。在这座建筑中,漱清反抗着形而上学。虽然它绝不是长长地伸向池面,但看上去却仿佛要从金阁中心逃往无尽的远方。漱清恍若从这建筑展翅起飞的鸟,现在正张开翅膀,向着池面,向着现世所有的一切逃去。它意味着从秩序规范的世界通向无规范世界,甚或大概是通向官能世界的桥梁。没错。金阁之精灵就是从这半若断桥的漱清起始,形成三层楼阁后,复又从这桥上逃遁而去。因为,池面上飘荡的莫大的官能力量乃是构筑金阁的隐秘的力量源泉,但这力量在秩序完全建立、美丽的三层形成之后,已再也无法忍受居于此间,便只好沿着漱清再次向着池面,向着荡漾的无限官能,向着故乡逃遁而去。每每看到镜湖池上弥漫的晨雾和暮霭,我总觉得那里才是筑就金阁的巨大官能力量的栖息地。
而美,统管着各部分之间的争斗、矛盾,以及一切不协调,并君临其上!它就像在藏青色纸本上用金泥一字一字认真抄写的纳经,但我不知美就是金阁本身,还是与包裹金阁的这虚无的夜等同?也许美是两者兼而有之:既是细节,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包裹金阁的黑夜。如此想来,曾经令我苦恼的金阁那难以理解的美,似乎已可理解大半。因为,其细节之美,如那立柱、那栏杆、那棂窗、那木板窗、那花头窗、那宝形屋盖……那法水院、那潮音洞、那究竟顶、那漱清……那池水的投影、那成群的小岛、那松树、那泊舟石,只要仔细查点这些细节之美,就会发现美绝不以细节告终,绝不以细节完结,任何一部分都包含着下一个美的预兆。细节之美本身就充满了不安。它梦想着完美,不知完结,总是被挑唆走向下一个美、未知的美。预兆连着预兆,一个个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组成了所谓的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是虚无的预兆。虚无就是这美的结构。因此,这些未完成的美的细节,自然而然地包含着虚无的预兆,这座纤巧精致的建筑宛如风中颤动的璎珞,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
尽管如此,金阁的美永无断绝之时!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如患有耳鸣顽疾的人,听到金阁的美在各处鸣响,已习以为常。若用声音来比喻,这座建筑就如五个半世纪以来一直铮铮作响的小金铃或者小琴。其声如果断绝……
——我感到极度疲劳。
幻想中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仍清晰可见。它没有收敛光芒。水边法水院的栏杆非常谦虚地退后,檐下天竺式插肘木支撑着的潮音洞的栏杆,梦寐以求地向着水池挺起了胸膛。庇檐映在池水里,明晃晃的,水的摇动使得檐影飘忽不定。夕阳辉映时,月光照射下,金阁看似在流动,在振翅飞翔,全是因了这池水的闪光。由于荡漾的池水的反射,金阁从坚固形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此时的金阁看起来像是用永远飘摇不定的风、水与火焰等材料筑就的一般。
它的美无与伦比。我知道了我的极度疲劳从何而来。美利用最后的机会,再次发挥它的力量,企图用曾经多次袭击我的无力感将我束缚。我的手脚瘫软。直至方才,我距行动仅剩一步之遥,现在我又远远地离开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离行动仅一步之遥了,”我咕哝道,“行动本身完全是梦幻,既然我已完全生活于梦幻之中,还有必要再采取行动吗?这不是徒劳无益吗?
“柏木说的恐怕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不是行动,而是认识,并且还有一种企图模仿行动到极致的认识。我的认识便是这种。而真正使行动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如此说来,我长久的周密准备,不就是专门为了达成‘不行动也可以’这一最后的认识吗?
“看吧,现在行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脱离了人生,脱离了我的意志,仿佛另外一架冰冷的铁制机器,在我面前等待起动。其行为与我,俨然毫无关联。至此是我,往后将不再是我。……我为何非要使自己不再是我呢?”
我靠在松树根部。那潮湿冰冷的树皮使我着迷。我觉得,这种感觉,这种冰冷,就是我。世界就这样停住,没有了欲望,我满足了。
“这极度的疲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浑身发热,无比倦怠,连手也不听使唤了。我准是生病了。”
金阁依然璀璨闪耀,宛如《弱法师》中俊德丸所看到的日想观的景色一般。
俊德丸在失明的黑暗中看到了夕影飞舞的难波海,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夕阳映照中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甚至纪海……
我的身体麻木了,眼泪不断地流下。我就这样待到早晨,哪怕被人发现也好,我一句也不会辩解。
……一直以来,我似乎永远都在谈论我幼年时代记忆的无力,但我必须要说,有时突然苏醒的记忆也可以带来起死回生的力量。过去并不只是把我们拉回过去。过去种种的记忆中,虽然为数甚少,但也安有强力的钢制发条;现在的我们只要一触及,发条就会立刻启动,把我们弹向未来。
我的身体虽已麻木,但我的思绪却仍在记忆中摸索。某段话浮现却又消失。眼看要触及心事,却又隐没了。……那段话在呼唤我。也许它是为了激励我而正在接近我。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
……开头就是这句。这是《临济录》“示众章”中有名的一节。接着往下便脱口而出。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方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如。”
这段话把我从深陷的无力中弹了出来。我突然浑身充满了力量。尽管如此,心里有个声音执拗地告诉我,我接下来要做的事都是徒劳的,但我的力量不再害怕徒劳。正因为徒劳,我才应该做。
001 第一章
030 第二章
055 第三章
085 第四章
113 第五章
142 第六章
165 第七章
205 第八章
233 第九章
255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