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心集:思想散论》:
历来哲学研究领域便存在三种基本力量:潜心追踪问题的、致力开显风气的、偏重结合现实的。近年来的汉语哲学研究基本上也仍然由这三个因素构成。追踪问题者仍在不懈地探讨哲学的基本问题:存在、真理、心智、意识、语言、思维、结构、发生、实在、神秘、正义、良知、自由,如此等等。开显风气者则仍在不倦地发掘出形形色色的思想资源,倡导千变万化的时代精神:政治哲学的、实践哲学的、社会哲学的、语言哲学的、宗教思想的、历史哲学的,如此等等。联系现实者也仍在用各种方式将哲学精神与实际需求结合为一,无论是通过传统的还是现代的媒介手段。
但在这些历来共有的因素之上,汉语领域的哲学研究近年来出于种种原因而从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反思本己思维方式的特征,可能用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的概念来表述这种特征比较合适,尽管这个特征与费先生赋予此概念的本意并不见得完全相符。这一特征在外部表现为各种国学研究机构与刊物的创立,以及各种形式的国学热;在内部则表现为学术界对中国哲学、思想和文化在理论上的重新审思和重新定位。
外在的轰轰烈烈实际上是内在潜移默化的结果,而且内部发生的变化往往是深层次的。例如冯友兰等人引入西方哲学的范畴和体系来解释中国哲学的方式是否合理的问题,便比较典型地反映出哲学界内部的学术反思和文化自觉的趋向。
但是,由于重新审思与重新定位的问题涉及面较大,关系到如何评价古典中国哲学和如何界定中国的现代性的问题,还会引发对中西方文化关系、对近代以来西学东渐过程乃至对整个世界历史的重新讨论和评估,因此,这个方面的讨论与思考还在进行之中,远未完成。
这一特征具体表现在近几年来受到广泛讨论的几个哲学论题上,这里仅举四例。它们或多或少都与对汉语哲学乃至中国文化的本己反省的做法与达致自觉的意向有关联。
第一,近年受到普遍关注的一个问题是现代汉语哲学的合理性或合法性问题,以及在更大范围中讨论的中国学术的文化自主性问题。这个问题涉及对哲学以及学术的理解,并且最终会归结为这样一个问题:哲学究竟是一种文化或艺术,还是一种科学或知识?
现代汉语哲学合法性的问题是以中国有没有哲学的问题形式被提出的。提出者或质疑者基本上将哲学默认为一种文化产物。在此前提下,源自希腊的哲学精神、理性概念与理论思维就被看作是某个文化的特性或某一类语言的特性,而不具有适合于所有文化、所有民族和语言的普世和恒久的效用。它所具有的表面的、暂时的力量,被看作是一种通过作为西方哲学衍生物的科学技术的有效强力而得以施行的普遍主宰,并且将会随时代精神和主流话语的变化而改变。
另一种观点则把哲学思维看作一种人类共有的或能够共有的思维方式,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因素,它表现为理性的自我反思和自我论证的努力。对这种能力的认识、把握和弘扬,是哲学的责任。在此意义上,哲学不被看作是由希腊人发明的文化遗产,而被看作一种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它只是在希腊人那里最先受到重视,并得到倡导而已。
这个讨论在中国的哲学研究界最终导向一种重写哲学史的普遍主张。但无论如何可以相信,这种重写仍然会在一种与西方哲学的对话中进行。
第二,与在科学领域的情况类似,哲学研究领域对哲学思考原创性的强调呈现突然增强的趋势,至少原创性问题在这几年受到广泛的讨论。原创性问题的提出无疑起因于哲学研究领域原创性因素的缺失。得到普遍认定的一个事实是:在当代中国哲学界既缺乏类似孔孟老庄或程朱陆王的传统型哲学家,也没有产生出像乔姆斯基、福柯、德里达、哈贝马斯等那样在国际学术界受到广泛讨论和研究的现代思想家。
因此,问题的讨论一方面表现在如何达致原创性的方法上,另一方面也涉及原初性缺失状况的形成原因。这两方面讨论的结果实际上含有对立的成分,因为前者围绕原创性的方法展开,从而预设原创性缺失的原因在于方法意识的不成熟,而后者的讨论则致力于从其他方面寻找原因,如思想资源积累不充分,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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