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陌上无尽茶
周华诚
【壹】
松翠掩山寺,溪深山路幽。
烹茗绿烟袅,不得更迟留。
——[唐]戴叔伦
山路曲折幽深。不知道是不是线路冷僻的缘由,一路上根本碰不到人,也没有别的车子交会。山回路转,时见白云停驻在群山之巅,忍不住驻车拍照。清风拂来,觉天地山野,余独往矣。
上坌,是山巅的一个小村庄。这个坌字不认得。像是岔,又不是岔。心中琢磨半天,遂去查手机上的字典。原来读如“笨”,意思有:
①翻土,刨地,如坌地;
②尘埃,如微坌;
③聚集,如坌集;
④粗劣;
⑤用细末撒在物体上面;
⑥笨。
又沉吟半天,觉得这个坌字真好。大巧如拙,大智若愚。坌字说的不就是我们这些凡俗中人吗?如尘如埃,如烟如雾,偶然相遇在这粗粝的人间。然而即便如此,亦要日日耕作,刨地搬砖,不过以笨人笨办法度过光阴,抵多少年的尘梦。
在松阳,上坌这样的古村落有很多,几十个或上百个,有的村落风情更加古朴,风貌更加完整,受到外界的关注也更多。而相比之下,上坌颇有些默默无闻,人烟稀少。或许也正因此,这个村庄才更好地保存了原生态的样子。
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上坌,属松阳的斋坛乡。尚未入村,先见茶园。茶园一行行一垄垄,构成柔软的线条环绕着村庄。民居有黄泥夯土墙与层层叠叠的黑色鱼鳞瓦。黄与黑,构成大地的颜色。
高山下来的水,从屋角流淌而过,水流的两边,长满石菖蒲与厚厚青苔。这让我想起前段时间去过的一座寺院,寺院蜚声海内外,又经数年扩建,规模宏大。而我去了一看,则颇为失落,寺院新则新矣,偌大的场地里见不到一处青苔,到处只有簇新的光鲜与亮丽。这叫什么寺院呢?盖房子是很快的,苔痕上阶绿是缓慢的;人声鼎沸是容易的,世外静气则困难得多。很多东西,须得一点一滴,几百年几千年,才能涵养出来。
这样一想,眼前的上坌,自有一种世外的悠然静气。倘世人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隐居,或是修行,上坌这样的地方自是相宜的。反过来一想,在上坌这样的村庄里,是否也隐藏了几位世外的高人?只是,一般人无法懂得他们罢了。
上坌的村民中,潘姓占全村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其他还有叶、王、金、何、吴等姓。山林面积三千多亩。村民多种吊瓜、茶叶,也种单季的水稻,以自食为主。狭窄的村道,仅容一人行走,路遇一老农,用电瓶车驮了一袋笋,远远地就立在一边,等我们先过。问他这些笋从何来,答足山上新采。此时已是六月末,这恐是今夏最后的笋了。问卖否,答不卖,自家要吃的。
老农已七十岁了,身形癯瘦而目光炯炯,长年劳动的人,身体里仿佛藏着使不尽的力气。老农说现在上坌村中只有二三十人居住,大多数人已搬走了。留在村中的人,都是因为喜欢这样的山里生活,不愿住进城里去。 山涧水潺潺而下,村人用竹笕引水。一根竹笕接另一根竹笕,另一根竹笕又接另一根竹笕,这样把水传递过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竹笕了,没想到在上坌还能见到。同时见到的还有一座水碓。水碓静止,水流不止,远处山林里的鸟鸣也不止。
上坌依然寂静。一直走到村庄外,远远地看到两三个人在茶园里采茶。这个时节还有人采茶。采茶人静静地,在云朵一样的茶园里缓慢移动。天上的云朵静静地,像村庄里的人在缓慢移动。
“烹茗绿烟袅,不得更迟留。”这是唐代诗人戴叔伦在松阳留下的千古咏叹。我想戴叔伦可能来过上坌。这个诗人论诗,“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他的意思是,诗中有景,宜远远观之,呈现一种朦胧之境。我想这也可能是水墨之境,或人生之境吧。他作诗当官都不错,从九品官做起,一直做到四品,做过东阳令,也当过抚州刺史,足迹遍及婺赣各地。
戴叔伦有一首茶诗《题横山寺》,宜抄录于此:“偶入横山寺,湖山景最幽。露涵松翠湿,风涌浪花浮。老衲供茶碗,斜阳送客舟。自缘归思促,不得更迟留。”我最喜欢他的这一句,“老衲供茶碗,斜阳送客舟”。
到了晚年,戴叔伦自请出家为道士,做了一只闲云野鹤。远访山中客,分泉谩煮茶。这样的人,见过了半生的风景,走到哪里都可以坐下来,汲泉煎茶,慢慢地喝上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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