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到尽头,满目荒凉。
——《对照记》
记忆是五味杂陈的浆液,滴滴沥沥地注入每一个生命,于是生命便有了沉甸甸的内容,有了各自不同的姿态和色彩。
张爱玲最初的记忆,是“她站在朱漆描金的站桶里,头别来别去,躲避一只白铜汤匙”。她坚持要自己白瓷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的调羹,而不要那个铁腥气的东西。韩妈(保姆)不从,于是她便一次次泼洒了汤粥。而后,她突然抢过汤匙,把它“丢得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只听见叮当落地的声音”。韩妈说她今天脾气坏。那时她还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
还有一次,她和弟弟并排坐在床上,面前搁着一只漆盘。大人们让她抓周。“她抓了笔和棉花胭脂,不过三心二意,拿起放下”。
这两件小事都记录在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也许小说的记述不足为凭,而事实上尚不会言语的张爱玲也未必记得。但这两个细节并非可有可无,它至少表明,在她懵懂的孩提时代,已经凭了生命的本能,开始了自己的选择。在此后的漫漫岁月中,张爱玲就是以这种执拗的自我选择,一步步穿越苍凉世事,一路悲喜歌哭,艰难躜行,最终成就了自己特异的人生,也成就了一曲独具风韵而又跌宕起伏的文坛传奇。
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一座中西合璧的公馆里,取名小煐。那一年,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刚刚过去一年,旧王朝的消亡只有8年,新生的民国正在打打杀杀中经历着艰难的蝉蜕,世道似乎更乱了。
在清末年代,张家算得上名门大族。曾祖父张印塘(1797~1854),曾出任安徽按察使,协助李鸿章办理“淮军”军务,并与之结下深谊。祖父张佩纶(1848~1903),23岁中进士,后擢升侍讲学士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年轻气盛的张佩纶踌躇满志,屡屡上书言事,纵论君国大计,纠弹失职官员,每“一疏出,朝野耸动”,成为当时官场中“清流党”的代表人物,与同号“清流”的张之洞、陈宝琛等官员一起,形成一股影响国是政局的政治力量。因此之故,张佩纶深得军机首辅恭亲王奕沂与军机大臣李鸿藻的赏识。美国驻华大使杨约翰亦曾对人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习者惟佩纶一人。”正当张佩纶春风得意之时,中法战事爆发,他力主与觊觎台湾的法国海军开战,因而被主和派遣往福建马尾主持战事,结果惨遭败绩,被革职发配到察哈尔。充军期间,他以读书著述自遣,先后写成《管子注》24卷、《庄子古义》10卷,以及《涧于集》、《涧于日记》多卷。1888年戍满,投李鸿章幕,在署中协办文书。李鸿章赏识其才学,遂将长女李菊耦嫁与他做了第三任夫人。
相门干金的下嫁,无疑使张家的荣耀达到了极点。张佩纶为官清正,不事产业,家境并不甚好,李菊耦丰厚的嫁资,自然使张家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据说,李菊耦的嫁妆包括房产、田产、珠宝和现银,至于具体多少,无人知晓。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晚年说:“我祖父是个清官,一家子的财产都是由三祖母陪嫁过来的。”张佩纶婚后仍留任李鸿章府中。
李菊耦生得秀丽端庄,素有才女之称,夫妇时常月下对酌,品书读画。二人琴瑟相谐的日常生活情景,在张佩纶的日记中多有记载:
终日在兰骈馆与菊耦评书读画。与菊耦手谈,甚乐。
合肥(李鸿章)宴客以家酿与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
菊耦偶有不适,煮药、煎茶、赌棋、读画,聊与遣兴。
菊耦蓄荷叶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之,叶香茗色汤法露英四美具矣。兰骈馆小坐,遂至夕照衔山时,管书未及校注也。
然而生活并不总是风花雪月。在相府中,张佩纶作为掌理重要文件的幕僚,免不了要对内政外交方面的事务发表看法,这在李鸿章那里,未必没有提携之意,但在别人看来就未免不够安分了。果然,1894年,张佩纶遭御史端良弹劾,说他:“发遣释回后又在李鸿章署中以干预公事,屡招物议属实,不安本分;着李鸿章即行驱令回籍,毋许逗留。”对此,李鸿章十分恼怒,但为平息众议,不得不让张佩纶夫妇迁出都署,并给了一份丰厚的陪嫁。夫妇俩搬到南京,买下康熙年间靖逆侯张勇的一所旧宅,过起了赋闲的日子。在这所花木扶疏的豪宅大院里,李菊耦生下了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字廷重)和姑姑张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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