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抗战了,既没有去当学徒,也没有读成书,而是逃难去了。逃到汉口,没想到读书生活出版社黄老板收我当练习生,有饭吃,有书读,不是在印刷机旁边读,而是在出版社读,真是天大的幸福!
在出版社,我还是有兴趣跑印刷厂,喜欢闻油墨气味,看工人排字、印书、装订。我跟工人做朋友,也跟印刷厂老板,甚至老板娘,老板的儿子女儿做朋友。
上海大华印刷厂有位叫“咬断”(咬断脐带,鬼就拖不走了)的工人,印封面让我和他一起调油墨,调得我满意了才开印。解放以后,再也得不到这种乐趣。
跑印刷厂,多少学会一点拣字、拼版、改样的技术。一九四三年在重庆,我代楚云、冬垠编《学习生活》杂志,常常带着校样,来回跑二十多里路,到化龙桥新华日报印刷车间,跟工人一起拼版,改样子。我一直记得工人领班的名字,叫杨允庸,他为人可亲,十分耐心,校样怎么改都可以。前几年我还见到过他,和我一样,在过养老的日子。
进出版社不久,我写的字,我设计的封面,居然印到书上,小时候的梦想真的实现了。
周立波从敌后到武汉,写了一本《晋察冀边区印象记》。他要我写图片说明文字:“小鬼!你来写。”我大笔一挥,写了“五台城外,一九三八·二·三”几个带有隶书味道的字,那是聂荣臻领导的边区政府成立那天的照片。立波说要写娃娃体,我又歪歪倒倒地写了“平津汉奸报广告示例”,是一批剪报的说明。两行字都印在书上,我看了又看,放在枕边,这是我的字吗?简直难以相信,是不是做梦?
立波在书上题了“送给用,立波七月九日”。这本书跟随我六十多年,没有丢掉,成为珍贵的纪念品。啊!一九三八,激情的年代,意气风发的年代,我还是个孩子,如今,立波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也老了。
说是有缘,机遇,或者命中注定吃出版这行饭,都可以。就这样,从梦想到现实,我跟书打交道,过了愉快的一生。我挨过不少批评,说我干出版不是“政治挂帅”,是凭个人爱好,个人兴趣。我也闹不清,我只知道:要做好工作,没有一点兴趣,行吗?恐怕做人也不行。
上个月,暮春时节,我重到旧地,寻觅童年旧梦。那条河五十年前就给填了,沿河的房子全拆了,现在是条大马路——中华路。我家开店铺的房子还在,现在是一家旅社。此外,无影无踪。我亲爱的外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站在老地方,我似乎又感到孤独,多么想再听到那悦耳的印刷机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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