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我们描述为美的建筑和家具果能唤起幸福的 几个方面,我们也许还该再追问一句:我们为何认为 这样的唤起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为何需要类似尊严和 透彻这样的品质在我们的生活中起到一定作用并不难 理解,不过我们为何需要周遭的环境跟我们诉说这些 品质则稍稍需要探究一下。我们的环境跟我们说什么 到底有何相干?建筑师们干吗该费心去设计那些能跟 我们交流特定情感与理念的建筑,而且我们为什么就 该这么被动地等着被那些跟我们认为是错误隐指的东 西产生回应的所在所影响7我们为什么这么易于,这 么不合时宜地易于受到我们居住其间的这些空间所说 的内容的影响? 2 我们对于周遭环境的敏感也许可以追溯至人类心 理的 个恼人的特征:追溯至我们在我们体内容纳了 众多不同的自我,而他们并非全都同等地感觉像“我 们”,这种情况甚至非常严重,以至于当某些特定情 绪来袭时,我们都会抱怨我们已经偏离了我们自认的 真实自我。
不幸的是,我们在类似时刻迷失的自我,我们的 性格中那难以捉摸的真正的、有创造性的、自发的侧 面,却是由不得我们凭意志去唤起的。说起来惭愧, 我们通往其间的途径在一定意义上是由我们碰巧身处 其中的所在,是由砖石的颜色、天花板的高度以及街 道的布局所决定的。在一个被三条高速公路夹死的旅 馆房间或是破败高层住宅区的一块荒地上,我们的乐 观态度与意志力都会有渐渐枯竭的趋势,像水从一个 破缸里流尽一样。我们会开始忘记我们曾有的雄心壮 志或是感觉精神焕发、胸怀希望的所有理由。
我们拐弯抹角地仰赖我们所处的环境表现出我们 尊崇的情绪和观念,并且提醒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我们期望我们的建筑就像一种精神气质一样促使我 们成为一个更有希望的自我。我们在自己的周遭安排 下种种物质形式来告诉我们——不过也要冒不断忘记 的险——内心真正的需要。我们转向墙纸、长椅、绘 画和街道,以阻止我们真正自我的迷失。
反过来,我们将那些其态度配得上并支持我们自 我的所在敬称为“家”。我们的家并非一定是我们的 永久居留之地,并非一定要有我们的衣橱才配得上这 个称号。将一幢建筑称之为家不过是承认它跟我们珍 视的内在之声恰好合拍。家可以是一个机场或是一个 图书馆,一个花园或是一个高速公路边的小餐馆。
我们对家的热爱反过来亦是承认我们的个性决非 自我决定的。我们在心理意义上需要一个家就如同在 肉体上一样迫切:需要它来补偿我们的脆弱。我们需 要一个避难所以支持我们的精神状态,因为这个世界 是如此异己。我们需要我们的房间使我们不致偏离我 们理想的自我并使我们那些重要的、易于迷失的侧面 生生不息。
3 也许最关心环境在决定个性方面起到的作用的正 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伟大的宗教,它们虽很少建造可以 供我们入睡的地方,却显示出对我们需要一个家的最 伟大的同情。
宗教建筑的最基本原则植根于这样一种观念:我 们身处何处最能决定我们信仰何物。对于宗教建筑的 辩护者而言——虽说他们确信我们是出于理性达到信 仰的——我们的信仰只有在不断因我们的建筑而得到 确认的情况下我们才会可靠地献身干它。面对被我们 的情欲所腐化以及被社会交往与闲言碎语引入歧途的 危险,我们需要那些我们自身之外的价值观能够鼓励 并加强我们内心渴望的所在。墙壁或天花板上描绘了 什么可能直接关涉到我们距离上帝的远近。为了跟我 们最诚挚的部分不离不弃,我们需要镶金裹翠的嵌板 、彩绘的玻璃窗以及砾石路铺砌得完美无瑕的花园。
4 几年前,我受阻于一场倾盆大雨,又正逢午饭被 朋友爽约,多出一两个小时要消磨,于是避进伦敦维 多利亚街上一幢烟色玻璃与花岗岩的大楼,那是麦当 劳的西敏寺分店。餐馆里的气氛严肃而又专心。顾客 们独自在进餐、读报或者盯着棕色的瓷砖,坚决而又 粗暴地咀嚼着,与其相比,哪啊怕饲养棚里的气氛都 会显得更加欢快更有礼貌。
这场景使各色各样的观念都变得荒唐可笑,诸如 :人类有时也会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人;人与人之间的 关系偶尔也出于真心诚意;生命也许值得忍耐……这 家餐厅真正的本事就是能使你焦虑难安。那刺目的灯 光,冰冻薯条被扔进油锅里的刺喇刺喇声以及柜台工 作人员那狂乱的举止,等于是在一个混乱而又暴力的 宇宙中促使你去体味生存的孤寂与毫无意义。剩下的 途径惟有继续埋头大嚼,以期抵消掉我们进餐的这个 场所带给我们的不话。
不过,我不愉快的进餐被三十个左右高得不可思 议的金发芬兰少年的到来打断了。发现自己竟然跑到 这么远的南方而且冰冷的雪竟也变成了雨让他们大为 震惊,也因此情绪极度高涨,他们于是通过拔出吸管 、引吭高歌而且互相背来背去来表达兴奋之情——引 得餐厅的工作人员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是该制止这 样的行为呢还是将其视作好胃口的保证予以尊重。
这帮叽叽呱呱的芬兰少年促使我的拜访就此告终 。我把桌子收拾干净,走出餐厅来到紧邻的广场,然 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西敏寺那突兀、壮丽 的拜占廷式风格,它那红白两色砖块砌就的高达八十 七米的钟楼直刺入雾蒙蒙的伦敦苍穹。
受到雨天和好奇的驱使,我步入一个巨穴般的大 厅,陷入浓重的黑暗,衬着这个底色的是一千支还愿 的蜡烛,它们金色的光影摇曳地映出镶嵌画以及苦路 十四处的雕刻画。空气中弥散着香熏的气味与教徒喃 喃的祈祷。中殿正中的天花板上悬挂的是高达十米的 十字架,一面雕刻的是耶稣,另一面是他母亲。围绕 高高的圣坛的是用镶嵌画表现的基督在天堂受到崇拜 ,天使环绕的情景,他一脚踩在一个球上,双手捧着 一个圣杯,杯里满溢着他本人的鲜血。
外部世界浮泛的喧嚣早已让位于敬畏与静默。孩 子们紧靠父母站立,带着一种迷惑的敬畏感四处打量 。观光客也都本能地压低嗓音,仿佛深陷在某个他们 不希望马上抽身而退的集体梦境中。大街上的对面不 相识已经被一种特别的亲密所包容。人性中每一种严 肃的特质都似乎被呼唤至表层:你会不由得思考有限 与无限,无力与崇高。这幢石造的建筑给一切妥协和 迟钝带来宽慰,并点燃了我们追求完美的向往。
在教堂待了十分钟后,一系列在外面绝难想象的 观念竟然开始显得触手可及。在大理石、镶嵌画、暗 影与香熏的影响下,耶稣就是上帝之子并曾徒步穿越 加利利海的事迹竟显得绝对可能起来。面对雪花石膏 的童贞马利亚雕像以及用以衬托雕像的红、绿、蓝色 大理石,你完全有理由想象一位天使随时都会穿越伦 敦上空厚重的积云,通过中殿的一扇窗户进入教堂, 吹响黄金的小号,用拉丁文宣布一起即将到来的天国 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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