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的年徽州的雪是静谧的,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到来——进入深秋之后,往往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中午天便突然阴下来,然后,就开始飘雪了。先是如细细的绒毛一样,之后便如纸屑,最后,便成了鹅毛大雪。大雪有时候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雪淹没了路,封了山,让徽州的每一个村落都成了独立的童话王国。
龟缩在老房子的天井里看雪,那可真叫一个苍茫啊——仿佛全世界的雪,都会从这个入口中落下来,填满整个屋子。好在那些雪花进了屋子之后,在触及冰冷的花岗岩之后,有的便融化了,有的则堆积得老高。在很多时候,雪让徽州的一切变得至简,成为只有黑白色的世界。冬天简化了徽州的颜色,将徽州的五彩斑斓幻变成深褐色,而雪,又让深褐色变成了彻底的黑。除了白就是黑,这样的感觉至纯至简,如新安画派的笔法,如黄宾虹的画,也如刀刻出的版画。
雪天里格外受到垂青的,是火。凡有火的地方,皆有温暖;有温暖的地方,皆有人群。一直到现在,徽州乡野里仍留存着很多传统的取暖工具:火桶、火箕、火篮……火篮是可以随身带的,外面是精致的竹编,里面是铁皮做的盛火的“碗”,炭火上是一层浅浅的灰。我小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火篮上学的,现在的徽州山里孩子仍是这样,做作业的时候放在脚下,听课的时候,便拿上来烘烘手。闲暇了,还可以摸出点黄豆和花生,放在“百雀灵”的空铁盒中,埋进炭火里。过一段时间后打开,那花生和黄豆真是一个香啊!能弥漫在整个糊着塑料膜的教室,弄得老师和学生L个个心神不定心猿意马。
雪来了,年就来了。伴随年来的,是一系列年货的准备。
割糖,也就是做糖点,是每家每户必备的。糖点的种类挺多,有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稻花糖等。我们家通常是母亲将做糖的原料冻米(由糯米蒸制而成)、花生、芝麻、白糖等准备好,然后由父亲挑到做糖的人家,称一称,排上队,然后交上加工费。年前割糖人家往往是通宵达旦替人加工,炒花生的炒花生,压糖的压糖。这当中最有意思的工序就是熬糖稀了——用一口很大的锅将白糖什么的倒进去,然后“咕咕嘟嘟”地熬成稠稠的糖稀,又加入干桂花什么的。糖作坊里诱惑地散发着一种甜香味,悠悠扬扬地飘得很远,仿佛从古老岁月一直延续到未来似的。炒米糖、芝麻糖什么的做完之后,一般是先晾干,然后整齐地放在特制的铁皮箱中,盖严实,不走气。
这样,不仅是整个春节期间的零食和点心都准备好了,而且徽州人甚至连整个春夏都把这个当作最重要的零食了。
徽州年货中还有特色的是腊八豆腐。腊八豆腐的制作很有意思,把老豆腐放在盐水中煮一下,捞出晾在竹匾之上,然后放在太阳下暴晒。一直晒到豆腐至少缩小一半,也变得黑黑硬硬为止。腊八豆腐这时候的感觉有点像豆干,但比豆干更天然,口味也更好。干了的腊八豆腐用水泡软之后,用刀切成丝,跟火腿丝香菇丝木耳丝放在一起炒,那是绝味。年糕也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冬令粮食——先将糯米蒸熟后,放在石具中打成稀烂,然后用各种各样的楠木模具做成型,这个模具本身就是艺术,上面精细地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福禄寿”的字样,有戏文图案,属于“徽州三雕”中的木雕。在模具上刻成图案后,放在蒸笼里,下面加上柴根烧,因为柴根烧起来火旺,蒸年糕与煮粽子一样,需要大火和烈火。对于年糕,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感兴趣,徽州的年糕太糯,在我的感觉里,它不仅粘我的上下牙齿,似乎连眼皮也无形粘上了,我一吃年糕就变得昏昏欲睡。除腊八豆腐、年糕什么的外,徽州人的圆子和五香茶叶蛋什么的,也颇有特色:徽州曾经殷富,尽管后来破落,不过贵族气犹存,徽州人家端出来的基本都是肉圆子,很少像江淮之间流行糯米圆子、藕圆子之类。那样的圆子,让徽州人十分瞧不上呢,哪有圆子如此假冒伪劣的呢,圆圆满满,非得货真价实才是!至于五香茶叶蛋,似乎是老人煮起来才好吃,一凭耐心,二凭寂寞,三凭工夫——老宅微暗的火光之中,一坛茶叶蛋能煮个三天三夜,幽灵般的老人伫立在炭火边上,安静肃穆,像魔法师一样神秘幽远,仿佛能将岁月的味道和人生的惆怅一并填了进去。印象至深的是我外婆煮的茶叶蛋,剥开后放人口中,鲜美生动得能直接激起肠胃的欲望,仿佛像足球一样快速滚进球门。我童年时不知控制,有一次硬是吃这样的五香蛋吃伤,夜晚发烧,竟大声嚷道:“刘少奇来了!”我那时尚小,对于刘少奇根本也不了解,可能是“文革”中高音喇叭灌输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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