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叙事与文学救赎:1931-1945东北沦陷区小说研究》:
《欧阳家的人们》十二章的内容虽截取的是封建家族崩溃过程中的一段局部影像,但“欧阳家”的代表性在于它标志着中国式家族历史的整体演进轨迹,其长幼三代在新京、安东、奉天、哈尔滨的生活历程也包含了作者对东北都市病态人生的审视和剖析。小说借欧阳家二老太太五十寿辰的筵席作为结构的龙头,在铺陈了欧阳家自清以来的显赫家史和现今的血缘格局后,作者用“交叉性”“放射性”结构将家族成员逐一引领到场。长子欧阳新把持家产,因“毒”和“赌”的嗜好人不敷出,便与寄食在家的舅父何树德策划,把出卖祖坟松木的款项装入私囊。他的贪婪行径被发现后,受到七弟欧阳解的质问,而他掩盖此事的方法就是先给欧阳解扣上与自己的长女守箴渎伦悖德、行为不轨的罪名,并在弟弟受打击病倒后,借请来的朝鲜医师之手“灭口”。同欧阳解一样,欧阳新的长女欧阳守箴也是出身名门但不甘心被朽败家风窒息了生命活力的新青年,不齿于“那当作尸骸般讲来的家族历史,那生死混沌的弟兄行”。她一度奉七叔欧阳解为自己的精神领袖,也是欧阳解的死令她决心只身逃出这个坟墓一样的家。到达安东时,欧阳守箴想要投奔的做政府科长的二叔欧阳善,已经因侵吞公款锒铛入狱,居心叵测的二婶要把她当作筹码去巴结当地权贵的少爷,使丈夫得以开释,欧阳守箴只得再次出逃至奉天。在这里,三叔欧阳实这个曾经在理想中“将教育视为神圣职业”的穷教员,已然在重度肺浸润的折磨下奄奄一息,一家五口的生活陷入了窘困末路。三婶对丈夫的贫病、懦弱无计可施,寄希望于守箴可以走出“欧阳家的末运”去寻找自己的人生。欧阳守箴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在此安身,便暂回新京旧家。家里等待守箴的首先是舅父何树德的流言陷阱,接着就是姑姑欧阳丽娜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旧情人以顶替赌债的阴谋伎俩。在热河边城公署任职的四叔欧阳觉回家省亲,这位“诗酒名士”除了炮制一篇《祭七弟文》,行尸走肉似的吟诵骈骊四六句外,对守箴的困境全不在意。守箴不禁在四叔的洗尘宴上痛斥父亲、舅父、姑姑的恶行,声言“我没法来做你们的牺牲”,终以去哈尔滨求学为名,再次脱离这个无可眷恋的家。她没按照祖母的意思去接受哈市官场显贵——五叔欧阳悟的照拂,而是坚决地和逃婚离家的同学李静洁一起去寻求新的天地,追求独立自主的人生。
“欧阳家”人物之间垂直的代际冲突和平行的同代冲突,实际上缩影了新旧文化观念在社会中的种种矛盾对峙格局,把五四新文学时期暴露家族制度弊害的模式做了广泛演绎。专横、败德的家族长辈,热情、脆弱的现代新人以及新旧时代交替中的因循者、败北者、畸形儿,共同存在于以“欧阳”为标志的家族谱系和以东北地域为范围的社会谱系里。这里代表落后封建文化的是欧阳新,在他与年轻一代之间无法调和乃至生死对决的矛盾里,作者首先揭示了大家族腐朽的制度文化泯灭人生意志、造成人性堕落,甚至在“被食、自食、食人”的怪圈里戕害生命。而就宏观的历史事实而言,封建势力的强大与暴虐曾让新兴力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其中,某些生命个体的被扼杀正局部地显示了代价之沉重。其次,欧阳家第二代的其他人则代表着“摆脱了旧的,并不是新的”的中间层。处于“过渡时代”的欧阳善、欧阳悟、欧阳丽娜表面上是新兴都市文明培植起来的名媛俊士,但他们灵魂中并无现代价值观念的理性支撑,又丧失了传统伦理规范中必要的操守,可谓是社会变革时代分裂出来的半新不旧的生命,与因循守旧者欧阳觉、精神败北者欧阳实都将遭到历史的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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