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缺失的父爱
“人当童年,心灵应该完全透明,充满情爱,纯洁无瑕。可是记忆中我的童年时代的心灵却阴暗﹑丑恶﹑忧郁。”
——安德烈·纪德《如果种子不死》
1947年,有着“转世歌德”之称的安德烈·纪德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可他却“躲”了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像我这样一位又衰老又疲惫的人,荣耀会把我毁了。”
纪德的一生中始终都伴随着“矛盾”与“缺失”。从童年开始,不,也许是从出生的那一年——1863年开始,纪德最初的启蒙者,父亲的角色就在他尚未开始的人生里缺失了。
纪德的父亲保尔·纪德出生于1832年,出生于法国南方一个新教家庭,而母亲朱丽叶·隆多则出生于诺曼底一个富商之家,他们于1863在鲁昂的教堂里举行了结婚仪式。婚后约6年,即1869年11月22日安德烈·纪德出生了。作为家中独生子的纪德从小开始除了父母外就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父亲保尔·纪德太沉迷于在巴黎大学的工作,以致忽略了对儿子的照顾。而母亲有时候也会觉着他烦,会叫他独自去玩。在这样的境况之下,纪德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自己取乐。
纪德10岁那年,夏尔叔叔结婚的那段时间,纪德一家搬到尼姆市附近的岳父家暂住了一段时间。父亲保尔·纪德因为吃了无花果之后消化不良,得了痢疾,最终引发了肺结核。当时的医疗条件很有限,结核病算是一种大病,而且保尔·纪德在发现自己得肺结核的时候已经太晚,呈现晚期肺结核的症状,已经病入膏肓了。
病魔最终还是在1880年的10月2日夺走了保尔·纪德的生命,知道消息的小纪德一下子懵了,他不明白也根本没想到父亲会死。多年以后他还对母亲的反应有着深刻的印象:“她不哭,她在我面前忍着不哭,但是我感觉到她已经哭过很长时间。我扑到她怀里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怕我受不住打击就问我想不想喝杯茶。”
母亲不想让年纪尚小的纪德由于失去父亲受到过多的伤害,所以决定不让纪德参加父亲的葬礼。母亲把他留在了家里,和来奔丧的表姐玩耍了一整个下午。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知道纪德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纷纷给纪德寄来了慰问信。他们的来信显得温馨而体贴,所有来信都没有提及纪德父亲的死,而只是强调了要珍惜与母亲之间的感情,要更加爱母亲,并且努力让她过上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父亲下葬之后,纪德母亲立即带着纪德搬回了卢旺老家。在老家单独请了一位家庭老师辅导孩子的学业。这位老师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这给了纪德很大的自由空间。就这样,纪德开始了一段缺少规则﹑没有约束的生活。
母亲完全没有注意到年幼的纪德是那样的敏感,失去父亲对纪德而言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在纪德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情绪很不稳定的时候,母亲又很少给予一些应有的安慰。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活蹦乱跳,一会儿一声不吭。他不停地说谎,只是为了好玩,为了证明一个不存在的现实。这些都是一个孩子对突然间失去父亲的一种行为上的表达,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她对儿子的印象就是一个多病的﹑神经质的、专门干坏事的淘气的顽童。因此,母亲更加坚信自己应该更加严格地管教纪德,就这样,两人相互的不了解转变成为了相互的斗争,而且整整斗争了14年,直至母亲逝世。与母亲之间的“深深的窒息感”如一块乌云一般整整笼罩了纪德一生。
2.童年的游戏
因为没有玩伴,纪德只好自己想办法去找寻周围可以玩的东西。在百无聊赖中,纪德发现了弹子和万花筒,这两样东西简直就是纪德的宝物。“一个小书包装着我所拥有的最漂亮的弹子,一颗颗全是别人送我的,从来不与普通的弹子混在一起。每次拿出来玩,看到它们那样漂亮,总是有一番新鲜的开心感。尤其有一颗小小的玛瑙弹子,上面呈现一条赤道,还有几条白色的回归线呢。另一颗光玉髓弹子,呈玳瑁色,是我用来压阵之物。……另一件令我着迷的玩具,是一个叫做万花筒的新奇玩意儿。它像一种小型望远镜,在与眼睛所贴的这一端相反的那一端,呈现出变化无穷的圆形花饰。那是由一些活动的彩色玻璃片构成的,嵌在两块半透明的玻璃之间。这小望远镜的内壁贴着镜子,整个玩具稍动一下,两块半透明的玻璃之间的彩绘玻璃片,就会均匀地变幻出魔幻般的画面。……我的表姐表妹和我一样喜欢这玩意儿,但都缺乏耐心,每回总不停地摇那圆筒,想一下子看到全部变化。我不那样做,而是眼睛总贴在镜头上,慢慢地﹑慢慢地转着万花筒,慢慢地欣赏图案变化。……后来我又想把小玻璃片换成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一根羽毛,一个苍蝇翅,一段小草,等等。……总之,我小时候成天玩这个游戏。”
在裕泽斯的家里,餐厅尽头通向储藏室那儿有一扇门,门上有一个木结疤长相的边材,上面有一个小树枝根部的痕迹。根部已经不见了,厚厚的门上因此落下了一个圆圆的﹑灰色的﹑光滑的东西,纪德始终猜不透那个东西但是又十分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终于有一天露易丝发现了他对这个东西十分好奇,于是在餐桌安放刀叉时对他说:那是一颗弹子,是你父亲在你这么大年纪时放进去的,后来再也没有人能把它掏出来。她的解释满足了纪德的好奇心,但同时也引起了他更强烈的兴趣。纪德之后一次又一次地来看那颗弹子,想尽办法想把它从那里面掏出来,但却始终没有成功,结果都只是让它在里面转了几圈而已。第二年,纪德还没忘记父亲在门里藏着的那颗弹子,一来到裕泽斯,他就心急如焚,也不顾母亲和玛丽的耻笑,立即冲到那门前。还特意为了这颗弹子把小指头的指甲留得特别长,这一回,纪德一下子就把指甲伸到了弹子的下面,猛一使劲,那弹子就跳了下来,这才作罢。
纪德小时候还喜欢捕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虫子。捕捉虫子在常人看来是一件让人有点恶心的事情,尽管每次都有苏珊表姐陪着他,但他仍然必须克服恐惧心理和被人厌恶的眼神。他甚至还需要翻弄牛屎或者动物的死尸,以便能找到埋葬虫﹑粪金龟和隐翅虫。他很喜欢捉虫子,有一段时间,他对肉虫着了迷、上了瘾,痴迷而狂热地迷上了肉虫,他在木屑堆里可以挖出很多东西,其中就有许多白色的大肉虫,像金龟子的幼虫那样。还可以看见一串串或一堆堆白色的蛋,软软的,有黄香李子那么大,它们一个个黏在一起,让他感到十分奇怪。这些蛋弹性很好,打不碎,因为它们没有壳,那软软的像羊皮纸一样的外皮几乎撕不动——但是从里面会生出一条让人难以置信的大肉虫。纪德会带回来许多的大肉虫,用一只装满木屑的盒子养着他们。但是那些肉虫生命很脆弱,总是活不到蜕变的时候就全部死光了。纪德想,它们需要躲在地下才能蜕变。
纪德始终是个喜爱游戏、天真浪漫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的纪德仍然对游戏和玩具一往情深。24岁的那年,1893年圣诞节后的星期天,他在斯科拉给母亲写的信中用孩子般顽皮而固执的语气说道:“你必须到巴黎的大商店或者小商店,给我买上一堆玩具,买些不是玩的玩具,就是那些可以在室外用的东西,比如像这里小孩们手里的陀螺和弹子。不要一般的陀螺和弹子,而要比较漂亮的。我特别想得到风筝,如果有像日本鸟样子的那种风筝最好。如果你能找到我以前特别喜欢的那种白铁皮风叶,用绳子一拉就可以高高飞上天的那种东西更好。”由此可见纪德对玩具的一往情深。后来,直到他去世前,已经成为年迈的著名作家的他,仍然常常光顾大型玩具商店。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些玩具,不时拿出来,一玩就是很长的时间。还有就是,他还到瓦诺街跟小夫人玛雅·冯·舍利尔贝尔,或者跟她的女儿对牌,同样着迷的伊丽莎白玩纸牌,一局一局玩下去,常常连着几个晚上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纪德与其他作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始终保持了孩童的敏感和好奇心,似乎对周围一切的未知事物都充满了求知的欲望。很多在别人看起来很微小的事情,纪德在多年以后还会用大段大段的篇幅来记载,还会为生活中微小的快乐而快乐着。他一直热爱自然,崇拜自然,感恩上苍给这个世界带来了那么美好的景象,以至于他的文字都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山林气息,清新优雅,就像诗一样美。这其中也透露出了纪德的生存理念——人生应该是自由的,目标应为自己的喜好而定,然后按着这个目标不断地努力着、前行着,付出劳动,最终收获快乐。属于自己的快乐,虽然很小但很满足。
3.古怪的儿童
纪德入学后不久,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发现,纪德在他自己的座位上有“不当的举止”,老师在许诺保密的前提下对其进行了询问,纪德全部供认了自己的行为。据纪德自己的回忆,这种“不当的举止”最初发生在他很小的时候。纪德在自传的开篇提到过这件事:
我还记得一张相当大的桌子,大概就是餐厅的餐桌吧,所铺的桌布垂得很低。我常常和门房的儿子钻到桌子底下去;门房的儿子是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孩子,有时来找我玩。“你们在底下搞什么鬼?”保姆喊道。“没搞什么。我们玩儿。”我们把玩具摇得蛮响。那些玩具是为了装样子带到桌子底下去。实际上我们另有玩法:一个贴近另一个,而不是一个与另一个。我们的所作所为,后来我才知道叫做“不良习惯”。
这件事情给纪德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作为孩子的纪德当时对这种“不良习惯”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想要掩藏这件事情,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被发现后的会有严重的惩罚。终于在道德规范的压制下,他改掉了这种“不良习惯”,并在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一开篇就坦陈了这件事情,“虽然知道有些人会利用这些诽谤自己”,但是纪德还是觉得“唯有真实才站得住脚”,他也把写出这件事情当做是自己的一种忏悔。
小纪德没有任何同伴,每次玛丽领他去卢森堡公园他总能在那里见到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孩子。那男孩娇嫩,温和,安静,苍白的脸被一副大眼镜遮住一半,眼镜片颜色很深,后面什么也看不清。纪德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于是在纪德的回忆里,就叫那男孩“小绵羊”,因为他总是穿了一件白色翻领羊毛小大衣。
纪德对“小绵羊”小小年纪便戴眼镜很是好奇,于是就要求“小绵羊”让自己看一下他的眼镜。“小绵羊”抬起那副可怜的眼镜,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目光犹疑不定,痛苦地透进纪德的心里。两人在一起时不玩儿,他记得只是手拉着手,默默地散步,其他什么也不做。
平生头一回结下的这个友谊,持续时间很短。“小绵羊”不久就不再来了。唉!卢森堡公园这时在纪德的感觉中那样空荡荡!但他真正感到绝望,是在知道“小绵羊”变成了瞎子的时候。保姆玛丽有一次在小区里遇到那孩子的保姆,回来向母亲学她与那保姆的交谈。为了不让纪德听见,她声音压得很低,但纪德还是听见了这样一句话:“连嘴巴都找不到啦!”纪德一下子慌了,这句话显然那么荒唐,嘴巴怎么会找不到了呢,没有视力嘴巴也是可以找得到的啊。他立刻这样想,但心里还是挺难受,于是跑到自己房间里去哭泣。接连几天,纪德练习久久地闭上眼睛,走路也不睁开,他努力想体验“小绵羊”失明后的感受。纪德用闭上眼睛的方式体验了童年好友的失明之后的感受,方式虽然显得童真而幼稚,但是这份从心底里担心朋友的心情我们不难感受到。
纪德的母亲朱丽叶·隆多出生于法国北方的一个富有的经商家庭。这个家庭早先是天主教的忠实信徒,并且在当地小有名气。但是延续到了纪德母亲前两代的时候,已经改成信奉新教了。纪德的父亲来自南方一个新教家庭,他天资聪慧,21岁时获得了罗马法典奖,两年后,博士论文又获得了金质奖章。在三十而立的时候就被任命为教授,又对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所以照料家庭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朱丽叶·隆多的身上。可是,实际上,纪德父母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与方式。纪德在后来的作品中也表示了父母“两个地域,两个家族,两种信仰”产生的矛盾一直对自己施加着影响。甚至,围绕纪德的教育问题父母还发生过不少争执,纪德的母亲始终觉着孩子应该顺从,而不需要明白什么;父亲则始终倾向于无论什么事,都要向孩子解释清楚。
有一件事情因其古怪所以常常被母亲提起。事情发生在于泽斯,纪德家每年去那里一趟,探望保尔·纪德的母亲和其他几个亲戚,包括佛罗家几个堂兄弟。他们在市中心有一座带花园的老房子,纪德的堂姐长得很美,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她一头秀发黑黝黝的,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侧影俨然一座玉石浮雕,皮肤光彩照人。
“快去亲亲你堂姐。”一进客厅,母亲就对纪德说。他走过去。佛罗堂姐弯下腰,把他拉到她身前,这样她的肩膀就袒露了。看到如此娇艳的肌肤,他顿时头晕目眩,不去亲堂姐伸过来的面颊,却被她美丽动人的肩膀迷住,照准上面狠狠地啃了一口。堂姐疼得大叫,纪德则吓得大叫一声,随即厌恶地吐口唾沫。纪德很快被带开了,在场的人大概都惊得傻了眼。
纪德回忆的时候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很古怪,其实这正是父母双方相互的矛盾施加在纪德身上后潜移默化的表现。母亲希望孩子顺从自己的指示与命令,而作为孩子的纪德表面上是顺从了,可在内心却是反抗的,并把这种反抗转化成了行动。
同时,纪德母亲长久以来携带的这种资产阶级思想让他感到厌恶,而母亲恰好认为这是对纪德最好的教育方式。于是纪德对自我的实现往往表现出了对母亲的反抗,他要反抗母亲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以保持自己的天性,而母亲却始终认为自己给儿子的爱遭到了拒绝,这也成为了纪德母亲去世时他最大的悲伤和痛苦的根源。
4.安娜·沙克尔顿
安娜戴一顶里面镶黑花边的帽子,两根发带垂在脸颊的两边,在纪德的印象里,每每回忆起安娜,都是这样的形象。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安详,她从来都是个忙碌的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翻译一些文章,她不仅仅会法语,还会英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人多的时候,喜欢和大家坐在一起,聊些家常、做做刺绣,纪德最喜欢安娜翻译的一篇叫做《列那狐》的文章,有时候翻译完,安娜会给他读一些段落,纪德很是沉醉其中。纪德的表兄也会根据这些古老的文章里面描述的各种小动物做成小石膏头像送给她,安娜会把这些小动物挂在卧室里面壁炉上方镜子的四周,这给纪德带来了很多快乐的回忆。
安娜也喜欢画画,她画的拉洛克风景一直挂在居韦维尔的卧室里,也画过纪德外婆住过的屋子,可惜的是纪德外婆逝去的时候就把它卖掉了。但是安娜最喜爱的还是植物学,在巴黎的时候,她准时去听博物院的每节课,纪德和安娜还一起做了一本植物标本集。每年夏天,当他们一起去拉洛克的时候,他们总是充满热情地去搜寻植物标本。这些快乐的时光永远地印刻在了纪德的头脑里面,纪德多年后还记得自己和安娜在天气晴朗时,把贴着标签的灰色纸摊在窗台﹑桌子和洒满阳光的地板上,让植物晾干。柔弱的﹑多纤维的植物,用几张纸就够了;肉质的﹑多汁的植物,要用厚厚一叠干燥﹑吸水的纸夹住挤压,而且每天要更换……
安娜原本是纪德母亲从前的家庭教师,纪德出生后,担当了一部分的女仆的职责。安娜在纪德母亲眼里面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仆人,与自己有着天然的阶级差别。既然阶级不同,就要差别对待,纪德母亲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妥当的。而在纪德看来,安娜是一个淳朴善良的大好人,是值得交往的朋友。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不应该差别对待。尤其是安娜·沙克尔顿,她终身未嫁,把自己很多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纪德家的事务中,纪德对她怀有很深厚的感情。
在纪德印象里,有一次,母亲告诉他打算送一本词典给安娜·沙克尔顿,纪德非常高兴。安娜虽然在经济上并不富裕,但是纪德却像家人一样爱她,可是他母亲接着说的话让纪德感到很是难过与受伤,母亲说道:“我给你父亲买的那本是用真皮装帧的,我想,给安娜一本革面装帧的就够了。”纪德马上知道了以前不曾知道的差别,革面装帧的要便宜多了,那种由纪德心里升起的快乐一下子就消失了,母亲这时候洞察了纪德的心理活动,于是补了一句:“她不会觉得有区别的。”这一句话,不但没有安慰到纪德,反而使纪德更加难过和悲伤。
纪德认为,母亲多年受到资产阶级的教育,一些早已形成的阶级意识深入她的骨髓。无论她有多仁慈、有多和善,那道资产阶级的心墙都会让她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投下阴影,即使这个人是安娜·沙克尔顿,一个和自己相处了那么多年,共同居住在一栋屋子里的人,她还是不自觉地以阶级来划分人群,纪德很讨厌母亲的这种习性,他认为母亲的美好天性被后天的资产阶级习性给遮住了一大半。她往往表现出了规范的模范作用,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守规矩,不要违背阶级之间的规则,所以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自己身边的人,她都很苛刻。
他曾经这么说过,“我的母亲处于能够使她变形的环境包围中,以致她已经无法从那些既成事实中识别她自己,了解她自发的天性;尤其她一直特别惶恐,不太相信自己,以致无法做到自我肯定。她一直对他人对自己怎样评价感到不安;她总是努力接近最好,同样没有觉察到,她身上最好的部分正是她未经努力就已经拥有的那部分品质,她太谦虚了,以致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5.儿时的教育
纪德家庭条件比较殷实,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对纪德实施早期教育。纪德在5岁的时候开始了幼儿教育。7岁的时候开始接触到了音乐,音乐在纪德性格培养上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纪德7岁的时候,母亲觉得纪德还需要上一些音乐课程,于是就让纪德去上戈克琳小姐的钢琴课,这位面色苍白的小姐,看上去不是很健康。纪德练完音阶和琶音,又做了点儿视唱,重弹几遍《钢琴家优秀传统曲目》里的一首曲子,便把位置让给了母亲,让母亲和戈克琳小姐并排坐在一起。开始四手联弹,母亲在弹钢琴时自始至终大声地数着拍子,纪德知道,这时候的母亲是开心的。待纪德长大一些的时候,纪德便自己去戈克琳小姐那里上钢琴课,虽然钢琴不是很好,但是他们还是很开心地四手联弹着。
后来纪德夫人买了一架钢琴,放在她的小客厅里,就像君主时代贵族们所做的那样,但是没有那么奢侈,只是一架比较普通的钢琴。接下来纪德母亲还需要为自己的儿子挑选一位家庭音乐教师,当然,纪德夫人对教授纪德钢琴的人选是经过了精挑细选的。教会人士首先向她推荐了盖鲁,说他循规蹈矩道德高尚,加之纪德夫人一向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就这样,音乐教师兼仆人的盖鲁就走进了纪德的家庭。他在纪德夫人的眼里仍然是一位艺术家,也就是一个无法定性的社会阶层的一份子——近于仆人但是又已迈入艺术的神秘殿堂,正因为如此,她有点不放心。盖鲁把音乐老师的特权和仆人的义务用得游刃有余,他拿出一副艺术家的派头,以艺术的崇高要求为名义,专横地把安娜当做秘书使唤,“命令她听写歌谱”。“有时,在餐桌上,他眼睛那已被蒙住一半的目光显得茫然若失;他那双放在桌子上的有力的大手,就像放在钢琴上有力地活动着;当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对你回答道:‘对不起,我刚才想着降E调。’”但是,纪德夫人为让盖鲁无视她的尊严付出代价,就用俏皮话讽刺他,让他回到雇员地位的现实上来,重新循规蹈矩起来。
纪德不是因为音乐本身,而是盖鲁这个图虚荣﹑好伪装的人物在两个相互矛盾的世界里生存的特殊方式吸引了他,他才喜欢上音乐的。此后,纪德终身离不开音乐,离不开钢琴。除了刚果探险之外,没有哪一次出行,哪一次远离巴黎或离开居韦维尔的长期旅居生活,他能够离开这件乐器。在阿尔卑斯山最偏远的山沟里,在阿尔及利亚沙漠深处,这个终身漂泊的游民,这个舒适生活的死对头,总是找办法把他的钢琴运过去或者就地租用一架钢琴。当他达到文学巅峰的时候,也还常常突然表示对没有走上演奏家的道路而深感遗憾。
1877年,8岁的纪德进入以新教教育为主的阿尔萨斯小学读书。当时阿尔萨斯省脱离了法国,并入了德国的版图。这所创建于1871年的学校就是为了接纳那些爱国家庭的子女和教师,所以学校很快成为了自由党资产阶级的教育圣地。在法国的初级教育体系中,天主教思想占主导地位,但阿莎路的这所小学是个例外,它深受从阿尔萨斯省移居过来的强大的新教势力的影响。它以私立学校的条件招生,不设天主教教义课程。
阿尔萨斯小学的风格,简单来说就是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主张伴随着严格的工作作风和强烈的竞争意识。而那种强烈的竞争意识,从孩童时代起已经深入到他们的灵魂。形单影只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小纪德,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尚处于“肉虫阶段”还未蜕变的迟钝的小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进培育出类拔萃者的教育机器。由于纪德入学比正常的开学时间迟了几个月,这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体现在事实上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纪德跟不上老师的课程。纪德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呆头呆脑的,上课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弄不明白老师的意图,他得到的分数也总是非常差。纪德认为自己那时还处于沉睡状态,仿佛还没有出世。每个星期不是行为举止得零分,就是整洁得零分,或者两项都得零分。
家人对纪德的期待却是很高的,家人越是要他出人头地多多参与学校的集体活动,他就越不说话,越自我封闭。他没有自信,认为自己既蠢又笨。因为他在学习上不够用功努力,也因为他不合群,而且衣着没有条理,不爱清洁,所以老师给他的评语很差。老师觉得他是个又懒又笨的孩子,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那种。他甚至没有机会掩饰自己。之后不久,他的父母就因为他的“不良习惯”收到了退学通知书,父母当时气坏了,却没有给纪德找医生,而是找了个犯罪心理医生,那个心理医生可不关心病人的身体,他虽然安慰了纪德的母亲,但是反过来却将纪德的身体当作一种惩罚,并对年幼的纪德作出了种种恐吓。家里的气氛完全变了样,父母亲失望了,伤心得痛哭不止。
虽然父亲经常忙于自己的事物,无暇与年幼的纪德玩耍。但对父亲,纪德向来怀着敬畏,书房这地方那样肃穆,更增添了纪德的敬畏。每次进入书房,纪德都感觉仿佛是进到了教堂里,半明半暗中,整齐的书柜,厚厚的地毯,色调富丽而深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两个窗户,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桌子,桌上堆满了各种书本和文件。
纪德对书房的回忆,尤其是与父亲让他在那里面阅读的书紧密相联系的。一方面,父亲主张顺从自己的心灵,喜欢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约束。他经常向纪德推荐一些法国当时流行的儿童读物,那些书籍虽然没有太多营养,却让当时的纪德流连忘返。另一方面,父亲也会在书房中一边抱着纪德一页一页翻看书本,一边给他朗读一些有名的作品,诸如莫里哀的戏剧故事、《奥德赛》中的段落、《帕特林闹剧》、辛巴的冒险故事或者阿里巴巴冒险故事,还有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些滑稽片段。这是记忆中父子俩难得的交流,在这些交流中父亲难以掩饰的喜悦总是时不时地感染着纪德,也把他带入了阅读的至乐境界。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都成为了纪德童年时愉快的回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父亲朗诵《约伯记》的开头部分,母亲平时很少掺和纪德和父亲在书房中的交流,这次例外的也想听朗诵,于是为了父子俩,母亲把朗诵场地更改为小客厅,这是第一次一家三口人在小客厅里进行文学上的交流。这次朗读无论是故事的庄严,还是父亲声音的严肃,抑或母亲时而将双眼闭上,时而将双眼睁开的面部表情,都给纪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在纪德一生中再难见到。
毫无疑问,书房留下了父亲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工作的痕迹。自然而然,书房也成了一种象征,它不仅象征着纪德的父亲,也象征着知识和智慧的圣洁。书房散发出的知识与智慧的气息时刻吸引着纪德,从中不难猜测出来,纪德最终选择成为一名作家,也与家里的这间书房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可谓是父亲带给他的一种无形的教育。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