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锭子 天热有一点好,早上起床,省得一件件套衣裳。
没有心相。一件连衫裙,从头上套下来;脚上趿的凉鞋,拔上搭袢就成。
日头上得早;人跟着早醒。秦海花睁眼,心里先吓一跳:天大亮,早班,要迟到了。她一骨碌起身。
忽然静下来——现在没什么好急的。秦海花的身子一下子松垮下来。有许多时候,她一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个纺织厂的厂长,用不着又急又忙的,身子便会软下来。四十几岁的女人,这个时候便会胖起来,肉头都是松松的。
不过,今早,秦海花有点紧张。她草草揩了一把脸,探身,取挂在南窗口的淘箩。淘箩里盛着冷饭。
隔夜饭盛在淘箩里,悬空晾挂,不易馊;不晓得啥人发明的。一枝树丫杈,做吊钩。儿时,那枝树丫权,是邻家男孩陈国庆的弹皮弓,绑着橡皮筋,弹射出来的泥蛋,打碎了海花家的玻璃窗。父亲秦发奋捉牢陈国庆,弹皮弓没收,扯了橡皮筋。丫杈的一头,绑上棉纱线,挂在自家窗框的灯钩上,另一头,便吊只淘箩。那时候,秦海花取淘箩,要踏在方凳上;后来踏在小矮凳上;后来,不要踏凳子了,踮脚;再后来,一探身,取下淘箩。每次取下淘箩,那树丫权,就自个儿在窗前晃。有点风,便晃得长远些。夏天,一家人就看这枝树丫权晃,感受到一点风凉。三十几年的凉热,便这样过来。
一把钢精饭铲,柄上缠着布头。钢精传热快,饭铲柄烫手。本白布头泛黄。不晓得换过多少布头。秦海花使饭铲,盛半碗冷饭,开水淘饭,第一潽开水,滗干;再倒一潽开水。饭就有了热气。一夜天,热得结棍。饭还是有点馊气味道。
吃过泡饭,秦海花顺手到水斗洗了饭碗。寻一只上班背的包,急出一身汗。要出门的时候,没有忘记拽了方手帕在身边。
“阿花。”父亲秦发奋叫住了她,手指了指旁边一只小矮凳——坐下来,“去做啥?砸锭子是么?有啥好看啊?’’ 秦海花立定。“要去看的。总归是我们的工厂。
“你还晓得这是我们的工厂。蛮好。”秦发奋在女儿面前,更加像领导。做惯老大了。有对女儿掼爷老头子脾性的意思,又是一个退休工人对厂领导提意见的意味。她让父亲说。
“我是弄不懂,生活做得好好的,工人也好,干部也好,不是都有岗位责任制么?这些规矩,当初明明定得好好的。我还没有退休的时候,工厂每年还评上大庆式企业、质量信得过企业、爱国卫生先进单位、群众文体优秀集体,现在都没有了?都到哪里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秦发奋认真起来。
上海人叫干活为“做生活”;生活,可以理解为 “生计活儿”。秦发奋就是一口一个“生活”。“你是厂长,但你还是我女儿,我把你养大,看好你做生活,从工人做到厂长,都是做出来的。现在算什么?工人要做生活,要保护好自己的工厂,厂长要带领工人,建设好自己的工厂。你倒好,带头下岗。连我这个退休工人都不如。现在干脆,工厂也要关了。我弄不懂,我们工人到底哪能了?” “现在是转型期。你不晓得的。再像过去这样做,是不行的,做不过人家,没有竞争力。” “哪能做不过人家?”秦发奋不服帖,“我们工人阶级怕过谁?老子一辈子做工,只要是我手里的生活,电工,向来没有什么做不好、做不来的。当然,别的像木工、铜匠、机修工、管道工、保全工、空调工的生活,我不行,但不是还有别的工人么?这就叫工人阶级。我懂的。我一直跟你讲,我发明过绕线圈机、带电作业,还有你们细纱间挡车女工坐的幸福车上的小马达。我们中国工人连万吨水压机也能造,你晓得么?那叫争气机。钢铁工人炼过争气钢,造船工人在小船台上造大船,电力工人造过一二五发电机组,还有32吨平板车、气流纺机和无梭织布机。我实在不晓得,我们工人能做肯做,什么都会得做,怕什么?” “没有生活做。”秦海花一语点破,让秦发奋心底里,好一阵子痛。这短促的痛楚,让他噎得慌。“ 做啥不让工人做生活呢?这个时候,用你们领导的话说,是困难的时候;就算困难,那也要依靠工人来做呀。工人别的不行,做是会的。但你们反而要工人下岗。工人没了工厂,还不是走投无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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