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60年外国文学研究(第六卷)口述史》:
问:我们在法国人的一篇评论文章里看到有这样一种说法,称契诃夫是伟大的形而上小说家,可以这样理解吗?
答:可以这样理解。因为契诃夫的作品里有很多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可以给形而上的想象提供可能的。而且他的人物有时耽于幻想,悬想两百年、三百年后的世界。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都充满诗意。《樱桃园》刚出来,有人批评他说,俄罗斯地主庄园里没有如此规模的樱桃园。但是契诃夫就给你一个樱桃园,一个意象,窗外是白色的花的海洋。现在纪念契诃夫诞生日的时候,俄国人就竞相种植樱桃树了。我在《阅读契诃夫》中所选的绝大部分是人文出版社两卷本里没有的,都是我自己翻译的,都有“译者说”,说法有时候和别人不太一样,就想透过细节寻找“形而上”的人生体验。比如我选了《牵小狗的女人》,在“译者说”我这样写道:“小说写于1899年,这时契诃夫刚刚与《海鸥》中主演阿尔卡基娜的克尼碧尔一见钟情,这时契诃夫也已有了年华老去的自我感觉,因此我想,当契诃夫在小说中写‘只是到了现在,他头发已经白了,他才真正用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这不仅是他在给小说主人公做心理揭示,同时可能也是作者从自我出发的一声叹息。”因为这个小说写的是一个已婚男人跟一个已婚女人在雅尔塔相遇与相爱,两人在旅馆拥抱的时候,对面是一个镜子,他看到自己有白发了,然后就发出感慨:当他头发已经白了,才真正用心爱上一个人。小说结尾处,写到男主人公古罗夫送女儿上学之后还要去和情人幽会的情节,契诃夫说出了人无奈地过着双重生活的人生奥秘:“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谁都能看到和知道的,只要他有这个兴趣,这种生活充满着约定俗成的真实和虚假……另一种生活是在暗中流淌着的,由于机缘的奇妙巧合,一切在他是重要的、有意味的、不可缺少的,是真正感应的、没有欺骗自己的,因而构成了他的生命之核的,都是要避人耳目的……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别人,便不再相信自己眼见的东西,而永远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秘密的掩护下,在黑暗的掩护下,过着他们真正的、最有意味的生活。”在引用了小说中的这一大段文字后,我在“译者说”里指出:“这已经接近于20世纪世界文学的一种重要题旨——人与面具的冲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年曾告诫戏剧人“不要在契诃夫戏剧的表面情节上滑行”,丹钦科要求人们深挖契诃夫作品中的“潜质”。他们两位都希望人们能去领会契诃夫所描写的情节之外的更令人向往的东西。我是个喜爱契诃夫的人,我喜爱他,是因为不管他写这个或是写那个,在“这个”与“那个”的背后都有令我感到亲切的人物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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