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一把琵琶作为道具,整幅画面,无声胜有声。我简直怀疑这乐器是从白居易的诗篇里遗传下来的。是琵琶女的音乐,而不是画家的笔,施行了定身法,使盛情相招的主人、赴宴的宾客乃至陪侍的婢女,全部凝固在无比陶醉的那一瞬间。
在若干年之后,仍然保持着凝视与倾听的姿态。也同样是音乐,而不是美酒,灌醉了画中的人物。有幸参加这次著名的夜宴的,绝非酒色之徒,他们衣冠楚楚、气质高雅,只有这样,才会忘我地受益于艺术的感染力,才会因为一曲余音绕梁的仙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绝非酒肉朋友,而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闻高山流水而知音也。琵琶女虽置身于画面一角,但那个角落无比辉煌,比美酒还要醇厚的音乐,在她轻拢慢捻的指间诞生。分明是她,而不是韩熙载,在宴请着大家(包括千百年来的无数看客)。餐桌上的食品虽简单,但依然称得上是盛宴。她才是这一席音乐的盛宴的真正的主人。这是集口福、耳福、眼福于一体的盛宴。
可惜我是迟到的赴宴者。留给我的,只能是间接的眼福了。但已足够丰盛了。第一次,我被中国画里的吃,深深感动了。如果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这就是了!酒香不散,灯火不散,欢迎不散,音乐不散。即使曲终,人也不散。人情也不散。他们和她们,生命就这样停顿了,就这样延续了。
就这样变得永恒了。我想,如果这幅画里琵琶女缺席,夜宴的气氛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都将改变。纯粹为吃喝而吃喝,似乎不属于唐宋人(尤其贵族)的风格。他们或许不讲究菜肴的品种或贵贱,但很在乎饮酒时的氛围,譬如背景音乐呀什么的。你可以说他们对饮食的态度很随意,很简朴,也可以说他们很苛刻:还另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宁愿用一个好厨子去换一个好歌手、好舞女。
《韩熙载夜宴图》,更多的是在表现视觉、听觉上的大餐。味觉已暂时“退居二线”了。汪曾祺读画时颇多心得:“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韩熙载夜宴图》上画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来大家合坐一桌,大盘大碗,筷子勺子一起来。这一点是颇合卫生的,因不易传染肝炎。”在这幅画里,菜肴固然是分食的,音乐却是共享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角落里的那把琵琶给吸引了。他们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别人,忘掉了物质的种种形式,还忘掉了今夕何夕,而全身心地投入一场流芳百世的精神会餐。他们正是在这种忘却中得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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