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鬼生的活人,也就是“鬼子”。最早、最有名的“鬼子”,是晋代的卢志。在《世说新语·方正》中,陆机曾经骂卢志为“鬼子”。原来,卢志先世卢充相传曾与崔家的女鬼幽婚,并生下一子。这是较早的关于鬼能生子的传闻,而且生的是大活人。至于细节经过,《世说新语》没有交代,眼下也不便瞎猜。稍微后出的《幽明录》就说得活灵活现。胡馥之有个儿子,名叫胡灵产,相传就是已经作鬼的妻子李氏生的。原来,胡馥之娶妻李氏,十几年未得一子,李氏不幸病卒,胡馥之哭得非常伤心。李氏忽然坐起,交代丈夫道:“既然这样,我便先不朽烂,你也不要将我出殡。天黑以后你来,我们仍然可以像生前一样生活。”此后,李氏身体保持微暖,不久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胡灵产。所谓“灵产”,就是“鬼子”的意思。
后来的鬼故事对这一类情节也着实感兴趣,而且添枝加叶,编得更为好看。比如,清陆长春《香饮楼宾谈》卷一有一段故事,说杭州清波门外有一位徐姓稳婆(即旧时的接生婆)。一天,几个人模人样的鬼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轻车快马,请她去给鬼产妇接生。鬼妇顺产生下一个婴儿,众鬼千恩万谢,除付予纸钱外,又热情招待稳婆吃饭。那稳婆当然不知道,面条其实是用蚯蚓做成的,肉则是癞蛤蟆身上取下的,如此而已。无论如何,鬼类对传宗接代之事也充满了热情,对子女也富有亲爱之忱,是可以肯定的。当然,这也明显是人类的一种移情表现。
唐宋以迄明清,历代都有鬼妇以纸钱买糕饼,或向人乞讨食物,喂养嗷嗷待哺的鬼子的故事。在谈鬼者的意识里,大概认为爱子之心,人皆有之,放之四海而皆准,即使鬼父鬼母也不能例外吧。令人惊讶的是,故事中的这些鬼子,后来往往又回到了他们在人间的亲属身边,长大以后,也并未表现出什么与人类迥异之处。换句话说,鬼能生育,但生下的是人,不是鬼。《说郛》中录有一段鬼太保的故事,说有一小妾身怀六甲,未及临产就死了。后来开棺改葬,小妾早已化成一堆白骨,却见棺里坐着一个婴儿,正在怡然自得地吃饼,养得白白胖胖的。鬼妾不仅生了孩子,而且哺养得很好。这孩子被主人抱回家,养大成人,也没有什么异常,相识的人都称他为“鬼太保”。
鬼既然已经“死”过一次,也就应该无所畏惧,不存在所谓死的问题了。但实际上,在中国鬼文化传统中,对这一问题的处理并不这么简单,否则,天长地久,鬼的生活不但让人觉得索然无味,鬼自己恐怕也要感到厌烦了。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五中说,如果人死了马上轮回转世,这世界上就根本见不到鬼了。另一方面,如果鬼不会死亡,没有轮回,那么,古往今来,几千年下来积累的鬼,早已多得地球都容纳不下了。所以,鬼的死亡,或者轮回,是需要一定时间间隔的。《管锥编》第二册页675指出:“鬼亦能死,唐前早有俗传。”《太平广记》卷二九七《睦仁蓓》(出《冥报录》)记,仁蓓问一个“姓成名景”的鬼:“鬼有死乎?”成景答道:“有。”又问:“死人何道?”日:“不知道。就像人只知生,而不知死。”鬼不仅有死,死之后也有墓地,在鸦鸣国。《太平广记》卷三八四《许琛》(出《河东记》下)记,许琛到了鬼域鸦鸣国,问黄衫鬼使:“鸦鸣国有那么大一片空地,留着干什么用?”答日:“人死了变成鬼,鬼还会死,如果没有这块地,怎么安葬他们?”相关的论述,还可以参看《管锥编》第二册页776。
唐代有一种民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阴刀鬼名,可息疟疠也”。“聻”是鬼名,却可以“息疟疠”,以恶制恶,有些朴素辩证法的意味。这种民俗的来源,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续集卷四中解释过:“余读《汉旧仪》说傩逐疫鬼,立桃人、苇索、沧耳、虎等。‘聻’为合‘沧耳’也。”且不说民俗沿革,只讲字形离合,“沧耳”与“聻”似乎还有一定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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