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难,读山更难。写山,则难上加难。
一
中国乃多山之国。
冰山,雪山,火山;石山,土山,沙山;孤峰峭拔的山,群峰林立的山;寸草不生的山,密林郁闭的山;远绝人迹的山,跻身闹市的山;随漠风飘移的山,与海涛共舞的山……其数量之多,品类之繁,分布之广,恐怕,只能以大海的波涛来比拟吧!
苍山如海,而人生苦短。
任何人,要想踏遍青山,都只能是痴心妄想。
每当我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某一座大山,喘息甫定,举目四望,远方的地平线上,总还会有重重叠叠的山影,在无声地向我召唤。此时,我的耳畔常常会响起一首歌,一首由弘一法师填词的令人惆怅的歌:
“夕阳山外山……”
面对如海的苍山,我常想,既然一个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遍踏群山,那么,就把范围缩小到那些非爬不可的名山身上吧!
然而,在我的心目中,因自然景观或人文景观或二者兼而有之而独领风骚的名山,至少也有300座之多。我这短暂的一生,能有幸参拜其中多少座呢?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缘份,人与山之间也有缘份。
这种缘份,一半来自天赐,一半来自人为。
也许,是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的薰陶吧?李白的“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乃至于诗人领袖毛泽东的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都使我对山产生无穷无尽的向往。
大学时代,受恩师黄曾樾教授的启迪,我把爬山作为读书的另一种方式,并以福州城内的于山为起点,开始养成见山就爬,并尽可能一爬到顶的习惯。
毕业以后,适逢“文化大革命”及其所派生出来的“大串连”,免费到全国各地旅行突然成为一种可能。不是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吗?于是,从韶山、岳麓山到北京城里的景山,一系列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山影,在我心屏上刻下了最初的红色印记。
人到中年,我对山的痴迷程度始毫不减当年。
不论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是在大病初愈之时,我总是以望见地平线上一抹陌生的山影,视为人生最大的快乐。
1994年,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几位华东沿海的作家赴大西北采风,我有幸奉召前往。我们沿唐蕃古道、青藏公路、兰新铁路西进,沿着当年筑路大军、石油大军、生产建设兵团和支边知青的道路前进。我们西出日月山,翻越祁连山,途经敦煌的三危山、鸣沙山,远达新疆的天山、火焰山……一路上,汽车、火车、马、驴、骡、骆驼,还有黄河上游用13张羊皮扎成的羊皮筏,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全用上了。
正是大西北的巍巍群山为我壮胆,52岁的我,终于为自己暗暗确立了一个目标,一个在有生之年经过努力兴许可能实现的目标:
爬99座大山,写99篇有关山与人的文字。
从此,我倍感年岁和时间的紧迫。
就连梦里,也不断听见远山在向我遥遥呼唤。
我把每一次爬山的机会,都当成是我与某座山之间惟一的一次:既是初次相逢,也可能就此永别。
因此,我不能不倍加珍惜。
我不敢因一时犹豫而交臂失却,更不敢因半途而废而抱憾终生。
哪怕死神刚刚与我擦肩而过,我也要继续向山走去。摘除胆囊之后,我成为攀登张家界天子山的“无胆之士”;遭遇车祸之后,雁荡山的溶溶月色,是对我全身心最好的抚慰与治疗。
也许是心诚则灵吧?慷慨的群山,总是以它宽广的怀抱接纳我,并且,往往在气候骤变之时,险远幽深之处,在我精疲力竭、饥寒交迫之际,突然展现它转瞬即逝的异常之美,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大地震后玉山的冰雹,大雷雨中青城山的幽冥之色,以及玉华洞豪雨过后挂在出洞口的那一圈彩虹——360度最完整最绚丽的彩虹,不都是造物主对我的一种奖赏吗!
晚年自号“半山老人”的王安石尝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迹所罕至焉。”(《游褒禅山记》)
我想,最能印证这一名言的,非徐霞客莫属。
徐霞客在其闽游日记中,曾有一段自我写照的神来之笔:某年春末,他途经闽西北将乐县某山村时,适逢天降大雪,村民们纷纷怀抱火笼拷火御寒,而他看了,却故意脱掉鞋子,赤足在雪地上狂奔,并自谓“良大快也”。其一腔热血,万丈毫情,至今,犹令人无限神往而望尘莫及。
尽管我无法仿效他徒步旅行的壮举,也很少采用他那种日记体的写作方法,但他不畏山高路远艰难险阻的精神,却始终在支撑着我,鞭策着我。
感谢画家刘兴淼先生,感谢徐霞客研究会,他们先后送给我的徐霞客画像和竹雕胸像,一直在我的案头,默默地注视着我……
年过花甲,我这和山有关的小小愿望总算勉强得以实现。
然而,回眸来时之路,更多的仍是遗憾。
在滇西北高原,总算登上玉龙雪山半山腰的云杉坪,但对附近的哈巴雪山、梅里雪山、碧罗雪山、白马雪山、子午雪山……囿于体力、精力、财力及时间的种种限制,只能望山而兴叹了。
宝岛台湾,因山多而号称“百岳”,“百岳”之中,又有“十峻”,其海拔皆在 3000米以上。就是台湾本土的登山健将,也很少有人能穷其究竟,更何况我们这些来去匆匆的大陆观光客!
万山丛中,古人曾选取五岳作为中央帝国疆域的空间坐标。就是这五座海拔不算很高,在今天也都不算僻远的名山,我对它们的朝拜,从50岁初登华山到60岁终游衡山,竟也先后历经11年之久。
许多神交已久的名山,如北疆的大、小兴安岭,海南的五指山,已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龙骨山、武当山等等,至今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至于挑战中外登山健儿的中国七大冰峰,尤其是让所有炎黄子孙引为自豪的世界屋脊珠穆朗玛峰,此生,怕是再难承欢其膝下,只能在梦中遥瞻它的风采了。
何况,就是业已拜谒过的名山,我也大多是借助于现代交通工具之便,作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的匆匆一游,虽然节时省力,却也失却了与大山长相厮守、休戚与共、水乳交融的亲密接触,失却了在大自然怀抱中那种生命的高峰体验和主观性灵的自由解放,更不可能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更高境界……
因此,我特别羡慕旅途中所见到的那些年轻的背包族,他们还年轻,还有许多路可走,还有许多山可爬,而且,他们选择了徒步旅行这一与山亲近的最佳方式。希望在他们身上。总有一天,中国游记文学中许多最重要的空白,古今中外作家都尚未涉足的空白,诸如珠峰游记、江河源游记等,将由他们加以填补。
请允许我借用《古兰经》中的一句话,为他们壮行:
“假如你向山呼唤,山不应,你就向山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