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妮是陈永贵的老伴,大约四十一二岁,细长身材,乌黑的眼珠,是个能干的女人。她10岁上死了母亲,11岁上父亲带她来大寨逃荒。有一天,虎妮独自到外村要饭,找不到回村的路了。第二天,他爹费了好大劲才在一个山洼洼寻见她。为了免于被狼吃掉,她爹把虎妮许给了陈永贵。那时候,陈永贵正当小长工,要甚没甚,是个赤腿穷汉。两个人打闹下1斗黑豆、40斤麸皮、80斤粗糠,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口粮。解放以后,虎妮和陈永贵一起斗地主、闹土改,一起组织“老少互助组”,一起入党闹革命,他们手拉手地爬出了苦难窝,又手拉手地一起建设新生活。近几年来,虎妮害了病,身板子瘦了;但是,只要能挣扎起来,她总要去参加劳动。
虎妮刚做好饭,陈永贵回来了。虎妮关心地问道:“昨天你在谁家吃饭来?”陈永贵说:“谁家也没。”虎妮愣了:“那你饿了两顿?刚做好饭,我给你盛一碗。”陈永贵说:“不用盛,我不想吃。”虎妮看了陈永贵一眼,猜出丈夫的心思来了。她说:“光愁有什么用?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你想怎呀?”
陈永贵心里一动。他想道:“是呀,不吃不喝,我是想怎呀?这样想下去有什么用?”陈永贵忽然想起这么件事来:1958年,有个村庄遭灾了,当时陈永贵正在县里开会,那个村的支部书记一到了县里,抱着县委书记就嚎啕大哭起来。当时陈永贵想道:遭了灾,和灾斗吧,哭顶甚用?陈永贵继续想道:现在大寨也遭灾了,灾情还挺大,难道我陈永贵,也要到县里抱着张书记哭一场吗?
一股力量从心底冒出,陈永贵呼地站了起来,说:“给我盛一大碗,多夹点咸豆!”他接过虎妮端来的饭碗,一边吃饭,一边向饭场走去。
饭场里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谈论的中心题目是天气,大家都希望能好好地晒几天,再这么连阴下去,躺在泥水里的那些庄稼苗子就要沤烂了。
这时候,有个40来岁的地富子弟站在大柳树下,笑眯眯地向大家问道:“你们到石坡看过吗?石坡的地流了。真有意思,整整半座山跑了半里地,把咱大寨的地,流到金石坡地界去了。你们说石坡那块地变得像个甚样子?像颗摔成一堆的烂柿子。那块地呀,不要说我这辈子,下一辈子也修不起来了!”
陈永贵心上像被人钉了一根长针。碗里还有几口饭,却怎也咽不下去了。他抑制了和那个地富子弟辩论的冲动,把饭碗放到俱乐部的窗台上,便到石坡察看去了。
在路上,陈永贵愤怒地想着:集体的财产受了大损失,他们反倒说风凉话、看笑话,看他们这些人安的是什么心肠!……“下一辈子也修不起来!”好,让你们再看一看大寨人民的英雄气魄!用不了下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就要把它修好!我已经修了13年地,我还要再修他13年!
暴雨以后,陈永贵已经是第三次来石坡了。不错,石坡的半座山确实流了;不过,那有什么,两三年以后,这里照样还会长出好庄稼来!
站在石坡垴上可以看见赵背峪。赵背峪的坡上有一块条条缕缕的梯田,那是陈永贵在土改时期分下的3亩地;这一次,山雨把陈永贵亲手垒下的石碚冲了。赵背峪里边有一小块沟地,那是陈永贵的父亲卖掉老婆孩子以后,典下的一块荒滩地,这一次被塌山泡石盖满了。在脚下,就是塌成“像烂柿子”的石坡地,这是李交锁的十几亩地。要是在单干时候,这几家今年算没法过了,可现在是人民公社,这块地流了,还有那块地没流;这块地漫了,还有那块地没漫;这块地淹了,还有那块地没淹;全队有700多亩地,就是冲了一多半,还有一少半能收粮……
一个新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陈永贵立刻便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们真的有一多半土地毁了吗?承让说有400亩,我说有300亩,我们是不是让暴雨吓昏了头,把灾情扩大了?
他转身向坡上沟里看去。这时,太阳刚冲出云端,阳光很亮。地里那些没被冲倒的庄稼苗,显得又绿又亮,很有生气;而那些趴倒的苗子,像是些溺水的孩子,正在等人抢救。
陈永贵跑进一块玉茭地里。地里还很湿、很泥,可是已经可以撑得住人了。陈永贵把一苗伏倒的玉茭,款款地扶了起来;玉茭苗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有点摇摇晃晃,站不住脚。陈永贵在玉茭苗根部轻轻地踩了踩,玉茭苗站稳了。陈永贵舒了口气。一种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那脸上的笑纹活动了,他笑了。
陈永贵又去察看那些受灾的土地。走一阵便停下来扶一阵苗,越扶苗越觉得抗灾的信心大了。中午时分,陈永贵回到大队办公室来。刚进门,正好公社给他来了电话。他拿起了耳机,听着昕着便感动了。他说:“上级这样关心大寨,我们很感动,不过,让我和大家商量一下。”他用手捂住传话筒,转身向承让他们说:“公社给咱们拨来80元救灾医药费,还有50领席子,你们说,这些东西,咱要呀不?”大家没有说话。陈永贵说:“我看咱不要——别的村庄比咱大寨灾重……”赵大和说:“咱大寨长着苇子,要是用席,咱自己动手编。”陈永贵说:“对对,把席子支援给那些没苇子的村庄。”贾承让说:“咱村又没伤人,就我腿上磕破点皮,咱要医药费干什么?”陈永贵说:“那让他们把医药费支援重灾区吧。”
打罢电话,陈永贵立即召开了队委会,述说了核实灾情和扶苗抢救庄稼的重要性。会议决定:下午动员社员先到梁坡干燥地里扶苗,尽可能动员社员全出勤。散了会,陈永贵赶忙往家里走,这时候,他才觉得肚里真饿了。
下午,陈永贵和贾承让到地里核实灾情。核实的结果是:冲了地基的140亩,上塌下漫的40亩,这两种地都没苗了,占粮田面积的22%。另外有200多亩的苗子倒伏了,要是把这些苗子都扶起来,估计今年的亩产不会少于去年,因为今年的苗架长得好。因此,陈永贵捉摸出这么个口号:三不少——不少卖给国家粮食,不减少社员的口粮,力争不减少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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