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雅典诗人阿加生的家里正在举行宴会。他的一个悲剧在希腊剧场得了头奖,他邀请了最知己的朋友与他共庆胜利。客人们热烈地谈论着他们喜爱的一个话题——爱。每个人都依次表明自己的看法,解释题目的含义。
“爱神,”菲德罗说,“是最古老的神,也是最有力量的神之一,正是由于爱,使得平凡的青年成为英雄,因为爱人会为在自己热爱的情侣面前表现出怯懦而羞愧。给我一支由情侣们组成的军队,我就能征服整个世界。”
“是的,”接着发言的包散尼赞同地说,“不过你必须区分开尘世的爱和天国的爱——尘世的爱是两个肉体的互相吸引,天国的爱则是两个灵魂的息息相通。当青春之花凋谢的时候,鄙俗的肉体之爱就会振翅远去,而高尚的灵魂之爱是永恒不渝的。”
接着,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提出了一个崭新的爱的理论。“在很久以前,”他告诉我们,“两种性别结合在一个身体里,这个身体圆得像一只球,有四只手,四只脚和两个脸。它行动非常迅速,用八只象轮辐似的爪子翻滚。这种男——女合一体的力量是可怕的,它们的野心也是无限制的。当它们打算闯入天堂攻打神明时,宙斯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计划,‘让我们把它们劈成两半,’他说,‘那么它们的力量就只剩下一半,而我们将得到双倍的祭品。”’
于是,他把它们劈开,分成了男人和女人。从那以后,曾是一个整体的这两个部分极力渴望着重新合为一体,这种两性重聚的渴望就是我们所说的爱。
紧接着这个对爱的富于幽默的解释之后,其他人又提出了几个有趣的定义。最后,大家请最尊贵的客人苏格拉底谈谈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听了大家的滔滔雄辩之后,”苏格拉底说,“我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无知怎么能与这样的智慧相抗衡呢?”
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谦虚,是典型的苏格拉底式的开场白。接下来,他便以自己的“无知”对他们的“智慧”指出了反驳。他提出了一连串无法解答的问题,一一驳斥了他们的论点——苏格拉底是提问式教育法的创立者——在这个破坏性的过程之后,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设性的意见。他说:“‘爱’是人类灵魂对神圣的美的追求,爱的人不仅是渴望找到美,而且渴望创造美,使美永世长存,在有限的身体中播下不朽的种子。这就是为什么异性彼此相爱——就是为了复制他们自己,从而延长时间使他们永恒。这也是为什么父母爱他们的孩子。对相爱的父母的灵魂来说,他们不仅仅是创造了孩子,而且创造了在对美的永恒追求中的探索者、合作者、同伴和继承人。”
那么,我们试图通过爱使其永恒的美究竟是什么呢?它是智慧、美德、荣誉、正义、勇敢和忠诚。一句话,美就是真理。“真理是直接引导我们走向神的道路。”
客人们对这位赤脚哲学家的演说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他们开始了晚宴上通常的程序。他们饮酒比赛一直持续到深夜。欢宴者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比赛,到黎明时只剩下三个人——阿里斯托芬、阿加生和苏格拉底。他们用一只大杯传饮,同时苏格拉底向两位半醒半睡的诗人说,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也应该同时是一位伟大的悲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先睡着了,天亮时阿加生也睡着了。苏格拉底轻轻地把他们安顿好,又以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名义干了最后一杯,然后去进行他的日常工作,到雅典市民中传播智慧。
在这个著名的宴会上,有一位年轻的客人,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是他使苏格拉底精神上的超凡力量和身体上的惊人耐力得以永世长存。这位青年叫柏拉图。
(二)
柏拉图是天国特别宠爱的孩子之一,像歌德一样,他具有神所能赐给凡人的一切礼物——高贵的家世、富有的双亲、漂亮的仪表、健壮的身体里蕴含着一颗理智的心灵(他被爱称为柏拉图,据说是因为他那副宽阔的肩膀)和对智慧热烈的爱。为了追求智慧,他在20岁的时候投到苏格拉底的门下,这时苏格拉底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前407年)。
柏拉图很早就崇拜苏格拉底。他加人了这支跟随“牛虻”穿街走巷的优秀青年知识分子的行列,以惊奇和喜悦的心情,聆听苏格拉底“螫刺”着最聪明的雅典人,迫使他们承认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长得像森林神一样丑陋,而举止却像圣徒一样文雅。他的一个最有才华的学生阿尔西比德把他比作雅典市场上出售的小雕像:“他有一副西勒诺斯(一个神话中的小丑)的外表,可是打开他的胸膛,你就会在里面发现神的影像。”
然而,苏格拉底要达到的不是超人智慧的神圣顶点。反之,他只是谦虚地致力于人类自身的工作,或如他自己所说的,就是提出问题。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同时他向所有的人证明,他们也和他一样无知。学习和促使别人学习就是他的职责。他说:“我母亲是一个接生婆,我也努力追随她的足迹。我是一个精神的助产士,帮助别人生产出他们自己的思想。”
所以,这位面目丑陋但谈吐亲切的哲学家,这位扁鼻子、厚嘴唇、鼓眼睛、身体笨拙而思想超凡的圣苏格拉底,经常出现在雅典的街头。无论在哪里,他都提出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例如:某件事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是虔诚?什么是公正?什么是美德?什么是勇敢?什么是诚实?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理?以及——你的职责是什么?你以什么样的知识和技能去完成它?你是政治家吗?如果是,那么关于政府你都懂得什么?你是法学家吗?如果是,你怎样从人类的行为来研究他们的动机?你是教师吗?你在敢于非难别人的无知之前,用什么步骤来克服自己的无知?诸如这些,请回答好吗?
他以这样的问题盘问那些“博学”的先生们,暴露他们的无知。但他这样做毫无恶意,正像他希望暴露自己的无知一样。他的目的是通过排除错误而获得真理。“我像猎狗追逐猎物一样追寻真理的足迹。”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他疏忽了自己的兴趣,疏忽了自己的职业——他是一个雕塑家——甚至忽视了自己的家庭。他泼悍的妻子赞蒂普从未放过一次机会提醒他的这种疏忽。苏格拉底是哲学的殉道者。他问道,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能够使我们了解自己人格的思想进程,认识你自己。
当人们开始认识自己的时候,多数人对这个新的认识会感到相当失望。当苏格拉底从雅典人的眼前搬走自我奉承的镜子,把真理的镜子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非常震惊。因为他们在这个镜子里看见的不是人的形象,而是野兽的影子。所以他们就像野兽般地开始迫害苏格拉底。在一段时间里,他们还满足于嘲笑,谩骂和偶尔的殴打,把他赶走。到后来,雅典人的道德观念发生了一场大崩溃。公民们的美好感情大都消失殆尽。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前404)——一场斯巴达的专制与雅典的民主之间的战争——中被击败了。人类的体面、人生的尊严和个人自由的观念都受到致命的打击。僭主克里蒂斯(雅典第五纵队的首领)推翻了自由政府。当后来克里蒂斯自己又被推翻时,整个国家已被卷入了一场大革命。人类最卑劣的情感都在这场革命中释放出来。雅典不再是哲学家——特别是那些还敢于坚持自由地发表自己观点的哲学家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一天早上,当苏格拉底来到市场上时,他发现张贴着一份对他的控告书:
“苏格拉底是一个罪犯:第一,他不信奉本城邦所信奉的神,而是宣扬一种新神;其次,他腐蚀青年。他应得的处罚是——死刑。”
这次控告的主要煽动者是一个叫安尼图斯的皮革商。这个人对苏格拉底心存怨恨,因为苏格拉底曾劝说过安尼图斯的儿子放弃其父的制革职业而献身哲学。安尼图斯坚决主张,这种教唆青年的罪行应当得到死刑的处罚。
这是皮革匠对学问的诉讼。皮革匠胜诉了,苏格拉底被逮捕入狱并受到审判。
苏格拉底原本是能够逃脱一死的。按照雅典法律的规定,被判死刑的人可以选择流放徒刑来代替死刑。此外包括柏拉图在内的他的几位有钱的朋友已经买通了看守。如果苏格拉底愿意,他就可以逃走,但他不肯这样做。他的死期已经到了,他做好了死的准备。他一生都随时准备面对危险,如果必要也将随时准备去死。年轻时他曾在战争中因勇改作战而获得奖励。在他中年当元老院议员时,他竟敢与全体公众作对,反对把一位被控为怯懦的海军将军处死。一些年后,他同样勇敢地反抗僭主克里蒂斯。僭主命令他把逃到萨拉米斯的“民主反叛者”里翁带回雅典,但是苏格拉底拒绝执行僭主的命令。“如果克里蒂斯的政府不是很快垮台的话,”他告诉我们,“我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就被处死。”
现在,他真的被判了死刑,但他毫无惧色。他说,最好是趁着现在精力还未衰减时就死,这要比活到不能自理的垂暮之年要好得多。他身体的忍耐力总是值得夸耀的——隆冬时节,雅典只有他能够赤脚走在冰天雪地中,正因为如此,他在精神上不能忍受失去活力的生活。“让我们像面对生一样,勇敢地面对死。……我的法官,困难的不是逃脱死亡,而是躲避犯罪,因为犯罪是比死亡来得更快的,它会更快地抓住我们。……我已经被死亡追上了,而指控我的人也已经被罪恶抓住,……我服从对我的判决,他们也将受到应得的惩处。”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的几个学生到监狱去看他。柏拉图在《斐多篇》这部与世界上伟大的史诗并列的著作中记述了当时的情景。学生们围坐在敬爱的老师周围。苏格格拉底让一个学生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讲述他关于生与死和灵魂不朽的思想。死亡或许是永远地睡眠——永远地、愉快地忘掉一切,没有迫害,没有邪恶、没有失望、没有痛苦、没有不幸——要么,它就是我们从尘世走向天堂的人口,是走进神的宫殿的前厅。“我的朋友们,在那里没有谁会因为他提出意见而被处死。……所以对我的离去应该高兴,不必悲伤,……当你们把我安置在坟墓里的时候,你们仅仅埋葬了我的身体,而没有埋葬我的灵魂。”
日落的时刻临近了。看守拿着毒酒走了进来。“请您不要记恨我,唉,苏格拉底,您知道,恶毒地要您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我。”
看守一边说,一边把酒杯递给苏格拉底。他在转身出去时,突然大哭起来。
“我们大家也都不能自制,不禁泪如雨下,……只有苏格拉底自己依然平静如初。‘所有这些无意义的举动是为什么呢?’他说,‘我把女人们劝走,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安静些吧。让我在安静中死去。”’
“听到这样说,我们感到很惭愧,强忍着眼泪。……苏格拉底喝下了毒酒,遵照看守的叮嘱躺在吊床上。”药毒一点一点从脚底漫延到他的全身,直至侵向心脏。“接着一阵痉挛,苏格拉底便瞌上了眼睛。……这就是我们老师的最后一幕,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是我曾经知道的人当中最有智慧、最高贵和最优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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