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童年
我小时候,我们那里有老缺。曾到我们村绑人的老缺有五六个人,五六杆枪。我见过他们在村子里绑票,用绳子拴着一大串人,让主人家拿钱去赎。有钱人家往往会追上老缺,把500块大洋交上,就从绳子上解救下一个。我们家当时很穷,绑票绑不到我们家。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概四五岁,母亲带我到家里仅有的三分地里去,摘一点还没有成熟的绿豆荚,回家把绿豆粒剥出来,熬粥吃。我可能是擅长具象记忆,对具体画像很容易记在脑子里。
对门住的,是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够呛。她们就带我到村外很远的地方,就是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因为我们村子附近的麦子已经被拾完了。所谓“拾麦子”,就是别人家的长工割过麦子,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点麦穗掉在地上,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这些穷人就来“拾”。因为剩下的决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如获至宝了。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像我这样)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拾上一个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这些麦穗母亲亲手搓出来,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过后,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饼子让我解馋。(你问饼子是不是发面的?)什么发面啊,不懂这个。就是拿面贴成糊饼,就往锅上一贴。有一次,我吃着高兴了,偷吃了。我母亲气得在后面撵,我就跳到水里面了(母亲就没法抓我了)。
我记得第一次吃月饼,也是那时候。母亲不知道在哪里弄来的月饼,自己合不得吃,给我吃了。那是我一生第一次吃月饼,那个味道就没有法子形容啦。
我六岁以前,在家乡没有吃过肉。我姥娘家在王里长屯,她家隔壁是个宰牛卖牛肉的。我姥娘家也很穷,牛肉自然吃不起。卖牛肉的在冬天把一些牛肉汤做成冻,不过不是肉冻,里面没有肉,而是汤冻。有一次,我四五岁的时候,姥娘从王里长屯提了一罐子汤冻给我。我吃了这种汤冻,就是吃肉了。
二大爷一家
就我知道的,我父亲在农村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因为他毕竟是举人的侄子,所以有文化,能写信。我大概也给父亲写过信,但后来主要写信给二大爷。举人的老大、老二是亲兄弟。分家时候当然平均分了。老大(大大爷)一辈子和我们没有什么来往。他那个人是,不知道怎么说呢?大大爷和二大爷分家的时候,举人的房子,大大爷就住下了。
大大爷有个儿子叫季宝庆,宝贝的宝,庆祝的庆,我并没有见过他。季宝庆比我大好多岁,娶过老婆,也生过孩子。生的是男孩子。我下生的时候,季宝庆已经不在了。季宝庆的孩子,都叫他刘二,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姓刘的刘。
大大爷不善于经营,大概是参加过农业劳动,但是经营不行。二大爷善于经营,结果起码是富农,也可以说是地主。他雇着长工,雇着一个长工,他自己不参加农业劳动。长工管着种地,养着两条肥牛。二大爷在官庄前街是第二富翁。第一富翁就是张家楼,就是院墙上有铁丝网的那家,装上铁丝网,外人进不去。到后来我在北京念书,有一年(哪一年忘记了,可能是母亲死的时候),这个张家楼啊,一看我是北京来的学生,请我到他家里去,炒了一盘子鸡蛋,摆出酒来,让我吃酒。因为那时候我在北京(上大学),(所以在)我们附近很有点名啦。
我们那个村子内外难分,它没有围墙。外边就是我二大爷的场院。场院,土地很多的人家才有场院。平常用不着。当时大大爷为什么不行,我不知道。反正当时分家时候是平均的。二大爷土改的时候,忘记给他划了个什么成分。我记得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茶。喝茶喝的当然不是什么龙井啊,不是那个,就是最便宜的茶叶。他每天下午啊,大概得喝半下午的茶,大碗的。我们那里也没有壶,煮茶就是用饭锅煮。饭锅里面煮粥,开水沏茶。所以我对二大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每天下午喝茶。他也没有别的享受,我就不记得他吃过肉。
那时候我们家(贫穷),我那时候也不过五岁,早晨起来以后,到村庄外边的高粱地劈高粱叶——高梁叶可以喂牛的。所以一起来以后,先到高梁地,劈一捆高梁叶背在身上,背到二大爷家里边。二大爷,他不是有两头牛吗?高梁叶是喂牛的。所以每天早晨,我那时候最多五岁,六岁就进(济南)城了嘛,背着一捆高梁叶,就在二大爷家不走,以为自己有了身价了:我给你作了贡献,劈了高梁叶,喂了你的牛。目的就是混一顿饭吃。他那个饭也没有什么,就是“黄的”,玉米面或者苞谷面,就这两种,做的窝窝头。饼子也吃过。饼子就是往锅上一糊。
那时候我大奶奶,就是举人的夫人,还在。她是唯一的,官庄前街能吃“白的”人。所以我那时候大概四五岁,早晨起来以后,从来也不洗脸,一骨碌爬起来,去村头大柳树那里。那时候大奶奶就坐在大柳树下边。她穿着肥大的衣服,看我来了以后,把手伸进衣服去(兜在衣服里面),掏出这么一块白馒头来。这是她留给我的。那是我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可以吃这块白面(馒头)。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子,我记得,她老是坐在大柳树下边,当然不是躺椅啦。大柳树下不是村里什么重要的地方。我起来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她,看她手一缩,拿出一小块(馒头)。
当然,那是最美的啦。二大爷啊,我不记得他吃过“白的”。我劈了高梁叶,送给二大爷喂那两头牛,坐那里等着蹭一顿饭时,不记得他吃“白的”。我只记得他吃过炖肉。我们官庄是小庄,没有集,要买肉,得去赶集。我记得二大爷的最高享受就是赶集买一斤肉,回来在锅里边炖肉。家里就那么一个锅。什么炒菜的勺啊,都没有。我记得的,他炖肉起码有一次。他也不吃“白的”,吃的也是玉米面饼子。P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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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宝
季羡林以一身而具有三种难能:一是学问精深,二是为人朴实,三是有深情。三种难能之中,我以为,最难能的还是朴实。
——张中行
他晚年虽然处在风口浪尖,褒贬不一,但他始终清醒地保持一个知识者的本色,不会被舆论迷糊。
——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