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时针已指向2点,于文花还是没有睡意,烙饼似地翻了几个身,止不住的思绪如麦场上的露天电影,演完了一个片子,再放第二个。第二个思绪电影主干情节是马有田与镇上领导的关系。以前,马有田不愿当支书的愿望镇上不支持,现今,这个曾经的愿望却与镇领导的意图不谋而合——镇上不想让他当村支书了。不让人家当干部,就要客气地讲。东湖镇党委牛书记请马有田喝茶了。牛书记大号叫牛得理,是东城区资深乡镇党委书记,理论功底厚实,讲话不用稿,滔滔不绝两小时话不重复。牛书记喜欢喝茶,一个特大号茶缸子能装两斤水,缸子内壁茶垢跟紫砂一样颜色,但牛书记不让服务员刷洗。牛书记有不少好茶,铁观音,黄山毛尖,西湖龙井,大红袍……都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牛书记一般不请人喝茶,尤其是下级。被牛书记请喝茶一定是大事,多半是严肃事,而且事越重要,茶的品级越高。今天,牛书记泡的是高山新枞的苏氏观音王,等级标有四个星,密封罐装,罐上友情提示“请用纯净水冲泡”。这是牛书记最好的茶。因为今天牛书记要求马有田与镇党委保持高度一致。三个多月前,牛书记也曾要求马有田与镇党委保持一致。当时,被要求保持一致的,除了马有田,还有东湖镇党委领导的另外三个村支书。不过,那次没有请喝茶。牛书记把马有田等四个叫到办公室说:不少村民到镇上反映东城工业园区征地压低补偿标准,请镇政府维护村民正当权益。我郑重强调,园区发展工业我们支持,但不能损害农民的利益。镇党委的意见很明确,符合征地补偿政策的就支持,压低补偿标准的就反对。你们各支部都要跟镇党委保持一致,不能为了本村集体得那点补偿款,出卖村民的利益。牛书记说,我警告你们,谁也莫打自己的小算盘。马有田当时很感动牛书记的正义,也很敬佩牛书记绵里藏针的讲话水平。按法律规定,征地补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土地补偿费,按被征用地块前3年平均年产值的6~10倍计算;另一部分是人员安置补助费,每个农业人口按被征用地块前3年平均产值4~6倍计算。两项补偿每一项最高不超过15倍,两项补偿之和不得超过30倍。前一项补偿归村集体,后一项补偿给村民个人。马有田不想乱花也不会自作主张花集体补偿款,但不说明别的村支书不想得到这笔钱。比如,用这笔钱给村集体买一台桑塔纳轿车实际上自己坐,或者给村委会的会议室添上一圈皮沙发,给村支书换上大班台、老板转椅,而这些都可以用集体固定资产科目核销。牛书记讲完意见,又条理清晰地阐述了高度重视“三农”的道理,尔后领着四个村支书,按文件规定的补偿原则和公式,算了一下应补偿的大账:按3年前平均产值每垧地每年起码应补4000元,因为被征用地块都是东湖镇的好地、肥地,有的还是水田。落实到村民身上,每人应该得4万元左右。可工业园区根本不同你算细账,采取“一揽子”补偿办法,平均每垧地每年只补1800元,村民每人只能得到补偿1.8万元。算到这儿,牛书记呷了一大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按中等补偿标准,整整差了55%。同志们,人民群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切实维护广大农民的根本利益,这个原则我们东湖镇党委要不要坚持?各村党支部应不应该同镇党委保持高度一致?还用我多说吗?以上一段可以算作于文花思绪电影的上半部。下半部以“顶牛”为主题。顶牛,是土台子村民对马有田顶撞牛得理书记的一种简说。顶牛那天晚上,于文花又惊梦了,梦见镇上领导黑着脸,高坐讲台上,对坐在台下的马有田声色俱厉。马有田一脸不忿,不识时务地争辩着。台上领导大喝:站起来,走开去!有田不听,连脖子都梗直了。台上领导大手一挥,门外闯进两个粗壮大汉,左右抓小鸡一般提起有田,猛地抽掉屁股下的椅子。有田先是往起一跳,继而猛一跺脚,索性坐地下,双手死死护住身下那块一尺大的田土,好像那片儿土地埋了巨大宝藏。台上人指挥壮汉用劲拉扯有田离开地面,有田却将十指似树根般死死插入地下,两壮汉使出千钧力气扯拉有田,臂膀似断节开环般“嘎巴嘎巴”响,终于将有田扯离地面,有田满满抓了两手泥土不放。为征地补偿事宜,三个月后,马有田再次进了牛书记办公室。同三个月前不同的是,这次牛书记的谈话对象不是四个,只有马有田一人。因为牛书记请喝茶从来不请多人。同三月前相同的是,牛书记还是要求马有田在政治上与镇党委保持一致。不过,在这三个多月里,东湖镇领导体制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三个月前,体制上东湖镇归东城区领导,以牛书记为首的镇领导班子成员由东城区委决定任免。三个月后,东湖镇划归东城工业园区管委会代管。虽说,东湖镇与东城工业园区都是东城区辖制的乡(镇)局级单位,行政上平级,但工业园区一把手实行高职配备,由东城区委一位副书记兼任。区委副书记可是区里重要的领导。说其重要,主要是对东城区下一级所有乡(镇)局级领导,具有举足轻重的提议权与表决权。所谓“代管”,行政上,是东城工业园区管委会代表区政府对东湖镇政府实行领导与管辖;组织上,由工业园区党工委代替东城区委对东湖镇党委实行领导,包括对牛得理书记在内的所有乡镇级干部任免,有权向区委提出意见。牛得理书记明白,椅子是由帽子决定的,帽子比椅子重要得多;没有了帽子,屁股底下的椅子和桑塔纳轿车就会换成另一个屁股来坐。因此,虽然在同一间办公室,面对同一件事情,牛书记与三月前判若两人,180度的彻底转弯。对牛书记的大转弯,另外三个村支书立即表示理解,一起跟着转了弯。马有田却没有跟着转。与马有田的谈话很艰难,尽管喝了好茶,牛书记还是谨慎调整了话语:我同那三个村支书谈过了,他们都坚决服从镇党委和园区党工委的决定,全力以赴做好村民工作,帮助园区管委会尽快把地征下来。木讷的马有田不识时务,一条一条跟牛书记争辩。马有田说,补偿标准是你亲自领着我们计算的,现今却跟应补的差了一半多,说不过去呀。城里搞工业立市我们农民支持,但他们去年刚征的地还没有用完。去年建的那个屠宰厂就一个车间开工,空的那片地都能跑汽车。咋不收回来再给别家用?牛书记说,人家是花过征地钱的,也不是干一期就不再干了。那些空地是二期和三期的规划预留地,在一期一次征完了。干一个工厂不容易,哪能一上来就那么完善?要一步一步发展扩大嘛。马有田说,嘴上说征地为了发展工业,可是工业园区差不多一半征地都搞房地产开发了。从我们这儿征地每平米就60元钱,可到他们手里换一个名头,集体变成了国有,批给开发商每平方米卖一千多元。赚农民这么多,能说得通吗?牛书记说,一家不知一家难,我也是这三个来月才弄明白内情的。工业园区干事也不容易呀。现在好的工业项目,各城区恨不得打破脑袋来争抢,谁的条件优惠,人家凤凰就落哪根高枝。你看呀,征我们农民的地要花钱,把地给了投资方,人家却要求“零地价”。这还不算,还要实现水通、电通、气通,路也要给人家修上,有时连厂房都得替人家盖好了。这么说吧,上一个工业项目每平方米少说要搭赔进去二三百元呢,园区不搞房地产开发赚些钱,靠什么把项目抢进来?我们东城区为什么落后,财政收入为什么上不去?不就是工业落后吗?就连江城市也如此。不然,为什么市委提出“工业立市”的发展战略?有田,你可能怪我三月前后判若两人。凡事不人其中,难知内情。这是全局呀!马有田说,就算非要征地,也不能专拣好田肥田征呀。村北头那片偏脸地和岗地不是一样可以建工厂吗?再说,非得征那么多吗?城市要发展要富起来,我们农民没意见。今后,农村就算不发展了,可农民还要过活呀!这一次,土台子村一半耕地都被征了,村民今后靠啥吃饭呀?牛书记说,高岗那块地收成多年不好,建工厂倒也合适,但离高速公路远,要增加工厂物流成本,人家投资方不干呢。你说的偏脸地,要垫多少土才能平整了?园区管委会哪有那么大财力呀。至于被征地的农民,以后可以到新上的发动机厂上班挣工资,也是好事嘛。祖祖辈辈靠地吃饭的农民啥时候富过?我们的观念要改变呀!马有田说,牛书记,可不能相信他们那些招工的话。进屠宰厂的那些年轻人,不是今天没牛杀了,就是明天检修设备,一个月干不上十天活,断断续续才挣几个钱?新建的发动机厂有可能开满工,但人家要有手艺的技工,不要只会撸锄把的农民。那些正牌的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没有文化的农民人家肯要?应当承认,东湖镇党委牛得理书记这一天以超乎寻常的耐心,同自己的下级艰难进行谈话。牛书记知道,除了谈话对象是个固执的“一根筋”外,还在于这个人在东湖镇12个村支书中属于佼佼者,以其一贯良好表现和突出贡献被评为江城市特等劳动模范,当选为两届市人大代表。一般下级在说一不二的牛书记面前,别说唇枪舌剑地争三讲四,就是敢争一讲二,牛书记也早就把他撤换了。而对马有田这样有影响的人物,则不能简单处理,否则,政治上是要担当风险的。无奈之下,牛书记开出了让步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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