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甫的青少年时代
三、杜甫的早期漫游(上)
和童年一样,杜甫的早期漫游,许多情况都需要从他后来的回忆中窥知。有人说回忆会因年代久远而走形,我说那也没有办法,当回忆是唯一洞悉的路径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是注重口述历史的,因为这种由口述历史录下的文献是历史间隙中最为重要的细节与枝蔓。杜甫除了被誉为诗圣之外,还被誉为诗史。换言之,杜甫诗中所记述的史实,其价值已不言自明。由此亦可知,有关他儿少时代与青年时代的记述,也有相当的历史价值。虽然,那仅是一个人的史诗。
杜甫最早的一次出门远行是他十九岁那年。大历四年夏天,杜甫在他的题为《哭韦大夫之晋》一诗中回忆说:
凄怆郇瑕邑,差池弱冠年。丈人叨礼数,文津早周旋。……
童孺交游尽,喧卑俗事牵。……
另外,还有一首题为《奉酬寇十侍御锡见寄四韵复寄寇》说:
往别郇瑕地,于今四十年。……
前诗作于大历四年,后诗作于大历五年,都是杜甫会见友人后的童年回忆,这回忆加深了他和朋友的感情,也拉近了他和朋友的距离,同时也给今天的读者以早年游历的证据。
杜甫这次早年游历大概是被动的,据冯至《杜甫传》说,开元十八年,杜甫曾经北渡黄河,到了郇瑕(山西猗氏);在这里他停留的时间很短,不能算是漫游的开始,那年洛水、瀍水泛滥成灾,冲毁洛阳的天津桥、永济桥,沉溺许多扬州等地开来的租船,千余户居民的住房也都倒塌了。杜甫一度到郇瑕,可能是躲避水灾。
如果说,杜甫的这次郇瑕之行仅是躲避水灾。那他虽不是漫游的开始,却也是漫游的先声,或作为一次试探性的演练,也未可知。
冯至提到了这场大洪水,大洪水见于《新唐书》卷三十六《五行志三》:“(开元)十八年六月壬午,东都瀍水溺扬、楚等州租船,洛水坏天津、永济二桥及民居千余家。”为了避水,杜甫可能是先行渡河北上,来到今山西西南的郇瑕。郇瑕,亦称临猗,它在周时是一个小国,称猗氏。猗氏国君为姬姓,是周文王一个儿子的封地,后来为晋国所兼并。《诗经·曹风·下泉》诗中有云:“……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写的也是雨,只是这雨和开元十八年杜甫去时的雨,大不相同。尽管郇瑕土地丰沃,也没有太多的水灾,可杜甫来到这块宝地,想到家乡的土地被淹,还是感到凄切。这位韦姓大夫,杜甫称“丈人”,当然是一位年高德劭的前辈了,他是不是嫁给韦氏之家的妹妹的翁公或叔公呢?此时杜甫十九岁,他的妹妹(有《元日寄韦氏妹》诗可证),当然要比他小些,但小几岁,却难以妄测。反正,唐时女子十六七岁出嫁者十分普遍,杜甫的妹妹此时定婚、出嫁与否都难以确知。如果是妹夫家的亲戚,杜甫从妹妹的角度称其长辈为丈,是再合适不过的事。
开元年间,黄河中游的水灾屡屡发生,查岑仲勉先生的《黄河变迁史》,仅记录了开元十年、十四年、二十九年三次③。其中并无杜甫于开元十九年北上躲灾的那次大水。再查《新唐书》卷三十六《五行三》,却发现开元年间至少有十四次较大的水灾发生。其中和杜甫家相关的有八次,一是,开元四年七月丁酉,洛水溢,沈舟数百艘;二是,开元五年六月甲申,瀍水溢,溺死者千余人;巩县大水,坏城邑,损居民数百家;河南水,害稼。据记载,这次大水是开元年问黄河中游最大的一次水灾,又在杜甫家乡发生,何以杜甫没有记忆呢?原因是,当时杜甫只有六岁,或许他此时仍寄居他二姑母家——东都洛阳仁风里,那里却十分安全,并无水灾可侵。三是,开元八年夏,“契丹寇营州,发关中卒援之,宿渑池之缺门,营谷水上,夜半山水暴至,万余人
皆溺死。六月庚寅夜,谷、洛溢,入西上阳宫,宫人死者十七八,畿内诸县田稼庐舍荡尽,掌闲卫兵溺死千余人,京师兴道坊一夕陷为池,居民五百余家皆没不见。”这一灾水灾给东都洛阳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时杜甫九岁,后也无诗忆及。四是,开元十年五月辛酉,伊水溢,毁东都城东南隅,平地深六尺,河南许、仙、豫、陈、汝、唐、邓等州大水,害稼,漂没民居,溺死者甚众。五是,开元十四年秋,天下州五十,水,目南、河北尤甚,河及支川皆溢,怀、卫、郑、滑、汴濮人或巢或舟以居,死者千计。六是,开兀十五年七月,洛水溢,人邻城,平地丈余,死者无算,坏同州城市及冯翊县,漂居民二千余家。八月,涧、谷溢,毁渑池县。是秋,天下州六十三,大水,害稼及居人庐舍,河北尤甚。七是,开元十八年六月,东都瀍水溺扬楚等州租船……此
即上述冯至先生提到的那次大水。八是,开元二十九年七月,伊、洛及支川皆溢,害稼,毁天津桥及东西漕、上阳宫仗舍,溺死千余人。是秋,河南、河北郡二十四,水害稼。这八次黄河及其支流的大水灾,都未见于杜甫的诗文,或许,每次水灾发生时,他都徜徉于外地,没有见到大水造成灾难的惨景吧。
杜甫这次去郇瑕时间并不长,故而冯至《杜甫传》认为这不是一次正式的漫游,其理由也站得住。冯至系于开元十八年,杜甫十九岁,依据的是诗句“差池弱冠年”。弱冠就是男子长大成人束发戴冠,戴冠是一种成年的象征和礼仪,而“差池弱冠”引可以理解为接近束冠之年(二十岁),故系于杜甫十九岁之年,恰是开元十八年,瀍水暴涨之年。
过了一年,也就是杜甫二十岁了,他离家南行,外出漫游。中原长大的人,身依京国,江南的旖旎风光,特别是南国佳丽,尤其令人向往。
自春秋战国时代起,长江下游、太湖周围,以及钱江地区的吴越纷争,早为这里增添了一道亮丽的历史风景线。不过,那已是一千几百年前的往事了。经过秦、汉,到了三国时代,由于孙吴政权的经略,江南地区有了更大的发展,这种发展一直持续到杜甫的十三叶祖杜预大将军率兵将东吴政权摧毁,东吴所管辖的南国地区,包括长江中下游各地,重新归依到中原政权的指掌中。可是,晋朝司马氏政权不久就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新的小政权的分裂繁争,江南历东晋后的宋、齐、梁、陈四朝,北方历北魏、北齐、北周三朝,最终又由隋而后由唐来统一。江南地区相对而言,比中原和北国战争要少得多,所以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唐代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成功地迈入仕途之前,多方游历,特别要到江南漫游,已是不可或缺的人生常课。许多有成就的诗人,都不放过年青气盛、身体强健而适于远游的机会,去江南吴越地区游历观赏。
杜甫的好友李白,就是在二十多岁时由长江出川,“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他先是游云梦七泽,后来也曾去吴越地区游历,然后经维扬而到安陆结婚。杜甫的另一位好友孟浩然,也去过吴越漫游。——在漫游成风和漫游成为一种时尚之时,吴越地区的山明水秀以及越女白皙,对青年诗人的诱惑,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二十岁的杜甫由束冠而始,像唐代的许多青年知识分子一样,辞亲远游,沿着黄河转运河,乘船去南国。杜甫在吴越地区徜徉游历了四年,才意犹未尽地回到故乡。
这四年,他游览了哪些地区,都会见过哪些人,写过些什么作品,现代读者所知甚微。杜甫在江南地区的漫游活动,没有留下任何直接的记录,今天的读者之所以了解杜甫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则是靠他自己的回忆得到的。在他一千五六百首(篇)的诗文作品中,某些片言只语的记述,某些一鳞半爪的回忆,终给读者透露出了他青年时代漫游的某些信息。
先是,杜甫在《进三大礼赋表》的开头,有这样的话:“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与糜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有弱冠之年矣。……”
据《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天宝十三载,也就是天宝十三年。先是在天宝三年正月丙辰朔,改年为载,自此以后即不称年而称载。《尔雅·释天》云:“载者,岁也。”不过,在历史上也只有唐玄宗下令改年为载。安史之乱后期,至唐肃宗乾元元年又改载为年。称载前后凡十四年,据信也是唐玄宗晚年的“胡折腾”之一。
乾元元年春天,时杜甫四十九岁,在左拾遗任上。有同僚许八拾遗(名未详)回江宁省亲,行前有许多同僚、友人写诗相送,杜甫写了两首诗。第一首是《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此诗题的文字是诗题加诗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六《杜子美二》引《艺苑雌黄》云:“《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诗序云:‘甫昔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像,志诸篇末。’”仇本诗题中的“图样”,在这里为“图像”。
通过此诗的长题(或序文),即可以了解到杜甫二十岁南游时,曾在江宁(即金陵,今南京)盘桓过,并在那里认识了许八。巧的是后来两人都做拾遗,亦是一段佳话。经过二十几年的努力,两人殊途同归,都当上了这个官职不大的小官吏,此亦说明,在唐代社会里,白身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出头机会是非常之少的,想弄个小官当当亦殊为不易。换言之,要想摆脱青年时代的布衣境地,即使有杜甫这样的家庭背景(历代为官,祖父和父亲都曾做过中级官吏),也同样困难重重。
在江宁时,杜甫曾向许八乞要瓦棺寺中的维摩图样的翻绘本。瓦棺寺是那时江宁的一座著名的庙宇,在杜甫游江南以前,李白约于开元十三年也曾游历过此地,并有古近体诗《登瓦棺阁》。李白集中,此诗有杨齐贤注引《瓦官寺碑》文释之云:“江左之寺,莫先于瓦官。晋武时建以陶宫故地,故名瓦官,讹而为棺。或云:昔有僧诵经于此。既死,葬以虞氏之棺,墓上生莲花,故日瓦棺。中有瓦棺阁,高二十五丈。”李白《横江词六首》其一,即有“白浪高于瓦官阁”之句。此诗安旗先生系于天宝十二载,乃定为杜甫南行之后,李白盘桓于江南时所作。
杜甫送许八南行省亲这首诗,兹录之如下:
诏许辞中禁,慈颜赴北堂。圣朝新孝理,祖席倍辉光。
内帛擎偏重,宫衣著更香。淮阴清夜驿,京口渡江航。
竹引趋庭曙,山添扇枕凉。十年过父老,几日赛城隍。
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诗中的前六句,写许八获准假南行,回乡拜望母亲,北堂即母亲的指代。而此时许八的父亲也在,故称“竹引趋庭曙”。古时,居室在房子在北边者,称北堂。北堂亦为妇女盥洗的地方,故作为母亲的指代。斯亦源于《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背者,北堂也。后因以北堂为母亲的代称。诗中的谖草,即萱草。诗意于北堂中种萱草,后亦以萱堂指代母亲。杜诗中的“趋庭”,此处指代父亲。此见于《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孔鲤,即孔子的儿子伯鱼。后因“趋庭”承父教之意而指代。杜甫这首送许八的诗,想象着许八乘船离开京都长安,取道黄河而人运河,夜过淮阴的驿站,或泊住,或打尖;然后通过京口渡江而航,回到阔别十年的父老乡亲身边,拜见父母,也到城隍庙去观看江南各地常见的赛神会。这些想象中的情景,便拉近了这两位同僚、故友的距离,以人之常情在送行诗中反复言说,一方面表明两人之间的情谊深厚;另一方面,也表明了杜甫对去江宁路途中的景致,以及江宁风物的熟悉。这些,当然都缘于当年他曾有到江宁漫游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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