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正在擦桌子的手,就那么愣怔地半撑在桌子上。那一会儿,我想到了我们人人都会有的那一天——从爱照镜子、到不爱照镜子、以至不照镜子的那一天。
愣怔之后我更用力地擦起桌子,好像根本没有停下过手里的活计。先生可是心力过人的人,否则他马上就会明白,我方才停下手里的活计、半撑在桌子上的时候想过什么,我不愿在他“老了,戴什么都不行了”的感触上再加一笔。
我一面擦桌子一面对他说: “谁说的,你戴上它还是很好看的。” 这不仅仅是安慰他。 就是到了现在,不论中外朋友,凡见过先生的都会说他英俊、气度不凡。
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只见到过他青年时代的照片,的确风流倜傥,光彩照人。
闲来无事我会禁不住胡思乱想,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漂亮人物,不去当花花公子,竟然死心塌地地干了革命,可见共产党的法力、魅力无边。
尽管对着镜子时常常气短,一旦出了门就不是他了。
每年入秋,先生都要发作一回完全可以避免的气管炎,而且每一发作都要闹到住进医院不可。
他是老气管炎了,按理说应该懂得如何保重自己,可是他不。
我觉得他的气管炎差不多(不全是)都是因为爱漂亮闹出来的,可以说是为美伤身了。一个人爱漂亮爱到这样不顾死活的地步,也算一痴。
要是别人,闹闹气管炎问题也不大。但他和别人不同,心脏做过手术,肺、气管的任何毛病都会增加心脏的负担,甚至造成严重的后果。
今年秋天住院,医生更是不说自明地告诫他,他的病是不能再往前发展一步了,半步也不行。他自己也说,对于他的病,医生的招数已尽。
每年一入秋我就像个乡下娘们儿那样,鞍前马后地紧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唠叨:围好围巾!戴上口罩!穿上厚衣服!
先生便放出他迷人的笑,优雅地点着头。
此时我如不是见好就收,先生就不再优雅,而是虎下脸说: “你像管孙子一样地管着我。”
到时候还是衣领大敞,就是十冬腊月,也不会扣上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让他的气管直面风雨严寒。他说,只有那些土包子才会把衬衣上的第一个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我说,你要嫌扣上第一个扣子不好看,可以打上领带。打领带就非得扣扣子不可了,他又嫌打领带麻烦。
我转而求助于围巾,先生的围巾可谓多矣。厚的、薄的、长的、短的,中国造、加拿大造、北欧造、联邦德国造……其中一些不论花色、式样、质地都可以说品位不俗。他将围巾搭于颈后,使围巾两端飘垂于胸前,决不让它绕颈而过。
每每我都得按照保暖的需要,替他重新围过一遍,将围巾在他的颈前打个活结,再把这个活结照领带的模样展平,像个崇洋媚外的推销商似地哄着他: “国外也有这样 围围巾的,也挺好看。”
可是,我能每时每刻跟着他吗?我还干不干别的?
先生藏起他的轻慢,挤出一个好男不跟女斗的微笑, 任我在他的周围忙碌着。
要他穿上大衣同样让我感到黔驴技穷。
我这一辈子为母亲和女儿操的心,也赶不上这几年为 先生操的心。她们要是见我这样为她们操心,早就心疼得 不行,先就让我把心省了。
起先我还能和颜悦色,苦口婆心。长此以往,年年复 年年,日日复日日,最后还是闹到非进医院不可,以证明 我的劳心如风过耳、一钱不值无效又无奈的时候,就被磨 得发了歇斯底里。
要是正当风雨交加寒潮又到,他的扣子没有扣好,或 是围巾没有围好,或还是一件薄大衣,我就会像没有教养 的老娘们一样,见了不管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就抖落自 己的苦情——你们看,不管我怎么磕头作揖,他就是不扣 扣子、围围巾、不穿厚衣服……好像这就能给先生一些压 力,他就能有所感悟。岂不知先生什么阵势没有见过?这 一招的结局自然也是以我的落花流水而告终。
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哪怕正走在大街上,我也会不管 不顾地大喊大叫,弄得过路人驻足观望。
先生很快就会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一年不是这样冻得 发了气管炎,然后肺炎,然后住进医院地循环。今年更是 来了个“二进宫”,后一次险情不小,跨越了1992年到 1993年的年尾年头,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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