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关于杜拉斯的学术随笔,作者是我国知名杜拉斯研究者,也是法语学者和译者,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黄荭老师。本书从杜拉斯在中国的译介接受、杜拉斯的写作阶段与母题、杜拉斯的经典化乃至传奇化(包括其通过写作自身建构的部分)、相关书籍及专著的介绍等角度出发对杜拉斯及其文本进行阐释,其中穿插着作者在研究、翻译杜拉斯的过程中发生的奇遇与生活的转变。本书除了关于杜拉斯的论述文章,还收入两篇黄荭、袁筱一和法国杜拉斯研究专家阿梅尔的对谈,以及两篇为发表过的杜拉斯相关的短篇作品。
序 杜拉斯之季
一
1950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和龚古尔奖失之交臂;1961年,《长别离》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1964年,《劳儿之劫》出版,雅克· 拉康(Jacques Lacan)撰文“向玛格丽特· 杜拉斯致敬”;1974年,《印度之歌》获戛纳电影节艺术和实验电影奖;1984年,《情人》荣膺龚古尔奖;1992年让 — 雅克· 阿诺(Jean-Jacques Annaud)执导的同名电影海报贴得满大街满世界都是,梁家辉和珍· 玛琪(Jane March)演绎的情爱在欲望都市泛滥成灾,杜拉斯终于成了一个“通俗作家”……
盖棺论定?死亡会加快时间的筛选,要么被读者淡忘,要么成为一种共同的文学记忆得以流传。2006年,杜拉斯辞世十周年之际,我们已经有种强烈的感受:杜拉斯的作品正在被经典化。那一年,《音乐》《痛苦》《广场》《死亡的疾病》《夏雨》《广岛之恋》被再次改编搬上舞台,巴黎的影像资料馆(Forum des images)举办了杜拉斯电影回顾展,法国国家图书馆举办了她的手稿展和系列讲座,冈城的现代出版档案馆(IMEC)推出“关于爱”的展览,特鲁维尔的黑岩旅馆举办一年一度的“杜拉斯日”……与此同时,法国各大报纸杂志也纷纷推出纪念专号或刊登大篇幅的纪念文章,如《欧罗巴》(Europe)、《文学杂志》(Magazine littéraire)、《读书》(Lire)、《新观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观点》(Le Point)、《解放报》(La Libération)、《世界报》(Le Monde)、《费加罗报》(Le Figaro)等。而随着2011年杜拉斯作品全集一、二卷在“七星文库”出版,三、四卷2014年面世,杜拉斯已然是端坐文学先贤祠的标准姿态:不朽。
二
她说:“写作如风,赤条条来,就是墨,就是写,和其他任何进入生活的东西都不一样,它就是生活,只是生活,别无其他。”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杜拉斯体是一种自传体,不论小说、散文、戏剧,还是电影,“主题永远是我”,她写下了自己整个的人生。“我这么做就像一个傻瓜。这样也不错。我从来没有自命不凡。写一辈子,在写作中学会写作。写作不会拯救。这就是一切。”
虽然写作不会拯救,但写作可以是抵抗死亡的理由,填满了那些庸常、荒疏、乏味、琐碎的日子,给存在一抹近似神话的迷离色彩,让人心向往之。杜拉斯喜欢打乱所有线索,模糊真实和虚构的界线,很多的重复,但每次出现都有一个变调,说到底,最后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原来的key了。1995年7月31日,她曾大声地问最后的情人扬· 安德烈亚:“谁知道我的真相?如果你知道,那就告诉我。”
三
她有自己的风格,杜拉斯的小音乐有一种咒语般的魔力,那些女人的名字,那些东方的地名,似乎只要一经她叫出口,一切就都中了魔,仿佛睡美人的城堡和森林。用那些“被解构、被挖空、深入骨髓的句子”,从欲望、激情、孤独、绝望中勾勒出一个“特殊的领地,杜拉斯的领地”。她有她的幽默,黑色的,固执的,在《广岛之恋》中有一句经典台词:“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还有一段对话,日本男人说:“在广岛,你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法国女人回答:“我什么都看见了。看见了。”在杜拉斯的作品里,“看”是一个出现频次很高的动词,更像是一个隐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伊甸园的故事:
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这是《圣经》对人之初的描述,承载了人类所有痛苦的原罪来自人类对“看”—认知的渴望,渴望获得和神一样的智慧。眼睛睁开了,在那一刻亚当和夏娃看到了,知道了世界的善恶,自身的善恶,于是人类的历史开始了。但杜拉斯又说:“睁着眼睛也会迷失”,女乞丐迷了路,劳儿迷了心,而我们,在更深人去的寂静里,我们在迷恋什么,在失去什么?
四
虽说阅读和研究杜拉斯已经快二十年,我却一直不肯承认杜拉斯是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哪怕只是之一。我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她太自恋,太招摇,太自以为是,文字不是太温吞就是太凌厉……但这些年下来,慢慢慢慢她占据了我书房整整三排书架,以后想必还会更多。我之前做过的江苏省和教育部社科项目是关于她,拖拉着像黄梅雨天没完没了的国家社科“青年项目”还是关于她,虽然我早已感觉自己不再年轻,眼睁睁看着时间的马蹄踏过头顶,一地的晚春残花……
我想我只是嘴硬。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书这辈子注定躲不掉,就算你故意扯了个谎,拐了个弯,绕了个远,ta还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冷不丁从某个小巷子或记忆的闸门里闯出来,和你撞个满怀。就像一则波斯古国的寓言故事:
有一天,在巴格达,一个大臣来到哈里发面前,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原谅我这么惊恐失措,刚才在宫殿门口,人群中有个女人撞了我一下。这个黑发女人是死神。看到我,她跟我打了个手势……既然死神来这里找我,陛下,请允许我逃离这里,逃到远方的撒马尔罕。如果赶紧的话,我今晚就能到达那里。”话音刚落,他就纵身上马绝尘而去,飞奔向撒马尔罕。不久,哈里发走出宫殿溜达,他在集市的广场上也遇见了死神。“你为什么要吓唬我那位年轻健康的大臣?”他问道。死神回答:“我没想吓唬他,只是看到他在巴格达,我吃了一惊,冲他打了个手势,因为我今晚在撒马尔罕等他。”
那个黑发女人就是宿命。就像我在杜拉斯的文字里,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有意无意间瞥见的是命运隐约幽微的神秘印记。某种契合。
五
首先是创世记的黑水,那也是我童年的风景:大海,潮汐,台风,稻田,有点咸的河水,一成不变又望不到尽头的远方。时间很缓慢,梅雨季节很长,夏天刮台风的时候,海水偶尔会淹没番薯地、晒谷场、门前的小桥、天井和一楼的木地板,于是在之后的三伏天,地板的缝隙里偶尔会冒出白色粉末状的盐花,给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不真实感。
之后,我随父母去了山区,我也成了那个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成天上树的孩子,捕蝉抓鸟漫山遍野采果子吃……再后来,父亲病了,拖了几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父亲去世那年,我十一岁,童年结束了。葬礼那天,我没有哭,或许是太累,太麻木,或许是我已经知道,有些人,哭不回来。
母亲一直一个人拉扯我和哥哥两个,现实让她变得能干,要强,也很忙碌。哥哥不爱读书,常惹是生非,总不让她省心,多纳迪厄夫人的疯狂,我想我母亲也一定经历过,还有我看见的,也有我没看见的,脆弱。我从小到大都很优秀,三条杠、大队长、名牌大学、翻译、出书,但母亲并不感到骄傲和安慰,她的眼中只有儿子。
和杜拉斯一样,母亲占据我童年所有的梦境,有时候绝望铺天盖地,我躲在黑暗里会天真地想,不会再遇到更坏的事情了。了解我的法国朋友说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因为彻底,反而乐观。既然哭没有用,那就尝试微笑。潮水总会退却,许多情绪都可以摊在沙滩上,慢慢晾干。
前年夏天,母亲死了,突发心梗,我在温哥华,改签了当天的机票飞回来也赶不及。失眠开始了,我终于发现,还有更坏的事情……突然,门关上了,我举着手,愣在那里,没有人来开门,以后,永远都是没有谁的日子。
我坚持要把这本书题献给母亲,我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在乎,但我在乎。
六
2005年,我去了法国导演米歇尔· 波尔特(Michèle Porte)在普罗旺斯的山居小屋。2004年她在那里拍摄了杜拉斯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她和杜拉斯是至交,参与过《印度之歌》的拍摄,还是国际杜拉斯学会的第一任会长。听着蝉鸣的夏日午后懒洋洋的,很适合聊天。每天米歇尔都会讲很多故事给我听,自然少不了杜拉斯讲给她听、之后写进《写作》的那只苍蝇的故事。米歇尔说她当时笑疯了,虽然一直都没弄明白苍蝇的寓意:在寂静中,杜拉斯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女作家走过去看着苍蝇死去,之后还把苍蝇死去的地方指给米歇尔看,告诉她说有只苍蝇三点二十分在那里死去。
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
我们也可以不写,忘记一只苍蝇,只是看着它。看着它如何用一种可怕的方式在陌生、空无一物的天空中挣扎。就这样。
女作家在这只苍蝇身上看到了孤独的死亡,因为她的在场显得越发残酷。
还有“它持续的时间,它的缓慢,它难以忍受的恐惧,它的真实”。
每个人的真实。
有时,我会想,我就是一只,会写作的苍蝇。
2014年4月,和园
再版序 “好好看看这朵花和你自己”
当中信大方的编辑引弘说准备再版《杜拉斯的小音乐》时,我有一种被催更的焦虑。
毕竟又过去十年,我似乎应该交出一份更令人满意的答卷。
从2014玛格丽特· 杜拉斯诞辰100周年国内外热热闹闹的纪念到今天,十年里,关于杜拉斯,除了给几家报纸杂志写过长长短短的文章外,我还翻译出版了《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就这样》,再版了《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和《外面的世界II》,写了一本关于她的传记《玛格丽特· 杜拉斯:写作的暗房》,在各地或在线上多次参加和她有关的学术研讨和文化活动。
今年年初,法国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合作处图书与思辨部早早和我联系,邀请我参加4月底在北京法国文化中心举办的“聚焦玛格丽特· 杜拉斯:从文字到影像”的纪念活动;5月12日上海大学要举办“文明的交流与对话—杜拉斯诞辰110周年学术研讨会”;中信出版集团和南京大学出版社都要推出新的杜拉斯作品;“杜拉斯之所摄影展”、杜拉斯作品朗诵会和分享会等多种形式的纪念活动也都在陆续筹备组织之中……又过去十年,我们发现,今天我们仍在谈论杜拉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杜拉斯,总有新的话题,新的碰撞,就像一阵风吹来,光线改变了树叶的颜色。
这次修订再版我主要做了两方面的调整和补充。首先是文章的排序:第一部分的九篇文章围绕杜拉斯的人生和创作轨迹展开,从童年和东方出发溯源杜拉斯写作的起点,通过小说、电影、新闻、访谈等角度去勾勒一个多面立体丰盈的杜拉斯形象;第二部分的七篇文章简言之是“杜拉斯如何改变我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翻译杜拉斯、研究杜拉斯已然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种文学生活”,而我也在象牙塔内外收获了很多弥足珍贵的友谊;第三部分是附录,包含两篇译文。《中国小脚》是杜拉斯1950写的一篇未发表的文章,讲述她5岁时家人第一次带她来中国的云南府避暑度假,中国女人的小脚和旺鸡蛋如何震撼了她幼小的心灵并引起强烈的共情,这篇小文是一把打开杜拉斯写作奥秘的钥匙,完美诠释了记忆—遗忘—重现的某种普遍规律;而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岩崎力写的《我所参与的〈广岛之恋〉的后期制作》是一份难得的记录,回忆了50年前他参与《广岛之恋》同期录音后期制作的种种,见证了法国新浪潮的黄金时代。其次是删节和增补,删节了小部分重合的内容,增补了几篇新的文章;在校对的时候我也重读了部分杜拉斯的文字,再次沉浸在她迷人的小音乐里。
重读的时候,有一首小诗特别打动我,是杜拉斯在1982年夏天写的,写给好朋友米歇尔· 芒索家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孩子的父母希望叫她“玛格丽特”,杜拉斯很激动,诗写完后既喜悦又非常不安。
致年底将要到的小女孩
你好,玛格丽特· 芒索小姐。
今天是7月17日,我想你还得五个月
才能出生。
你还在黑夜之中。
对宇宙来说,你微不足道。
我给你写诗,是为了告诉你,为了让人说,为你而说,听着:
当你走进花园,你得当心一切,当心自己及花朵。
好好看看雨和生命。
看看暴风雨、寒冷、虚空、失去的猫、这朵花和你。
我很理解她的不安,因为诗中有某种预言性的东西—人的命运:黑夜中孕育的生命,美好又脆弱,等待她的,除了花朵,还有暴风雨、寒冷和虚空,那些即将拥有又终将失去的一切。
所以杜拉斯写作,用诗歌,用小说,用戏剧,用电影,用音乐……那是她和母亲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在决堤之前。
而我,躲在别人和自己的文字后面,我喜欢每天在露台看花,看鱼,看如水的光阴漫过四季。
不惊,不惧。
2024年3月,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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