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丹

23年内衣设计生涯

22年纽约旅居生活

为维多利亚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王薇薇公主（Vera Wang Princess）等品牌提供设计

“EMILY YU”、“姜好”创始人

1989年版《洛丽塔》译者

梅峰导演、李现与春夏主演电影《恋曲1980》原著作者 

开篇——古典胸衣 藏于外观下的前卫现代精神

要说内衣的历史，就让我们从古典胸衣说起吧。

所谓古典，是相对现代塑身衣里的胸衣而言的，后者虽也经常被模糊地叫作“corset”，不过主要使用的是高弹性布料；而古典胸衣最为我们熟知的元素是梭织、系绳、（金属）龙骨、钩眼扣等，就像电影《乱世佳人》里郝思嘉穿的那一件。 

这样的款式现如今已经不大会出现在普通女性的内衣橱里了，不过现代内衣的一切基础都由它奠定。古典胸衣给予了女性内衣充足的养分，有技术层面的，更有精神层面的，因此它是我们无法绕过的开篇话题。即使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亲身接触，可谁不知道它的样子呢？谁不想了解它呢？在它的发展历史之中，写满了女性的隐忍、承受、束缚、挣扎、解脱、叛逆，说它是女人灵魂的一部分好像也不为过。

| “你知道怎么打开她们吗？” 

时至今日，每逢感恩节或情人节，欧美的一些内衣专卖店里其实还是会出现古典胸衣，它往往被摆在店铺或橱窗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它虽然离开了我们的日常，却并未真的远去。在过去的100多年间，始终有医生抵制古典胸衣，比如耶鲁医学院的妇产科教授玛丽·简曾说：“这种胸衣并不舒服，而且从医学角度讲会限制身体活动。如果穿得太紧，喘气都困难。理论上，它还会对肋骨造成伤害。”类似的话，从 20 世纪初香奈尔决定抛弃束胸衣起就屡见不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古典胸衣仍然没有彻底退隐，反而在不断回潮，这是为什么？

因为总有人怀念它复古的外观吗？ 

还是怀念它复古外观下前卫又大胆的现代精神？ 

根据女性衣物历史学家的研究，胸衣最早出现在 16 世纪。那时候，欧洲文明刚刚经历了中世纪的“黑暗时期”，长期战争、社会停滞、思想压抑、文学艺术领域一片暗沉，作为一种服装文化而出现的胸衣自然也无法摆脱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影响。现今意大利鲁昂的一家博物馆里，存有一件 17 世纪的胸衣，完全用粗铁条镂空制作，用铆钉组装，看上去无异于古代兵士的盔甲或囚徒的枷锁，坚硬而冷酷。这种全部使用硬金属制作的束胸衣，主要功能是强制矫正女性身形，迫使她们保持直立姿态。 

更为今天的我们所熟悉的古典胸衣出现在 19 世纪初，那时欧洲文明正浸润在浪漫主义风潮中，社会环境祥和，人们重新推崇起了亲近大自然的生活方式，终结了坚硬冰冷的金属胸衣，代之以温和的布质胸衣。为了达到支撑目的，布胸衣上用针脚隔出了长条格子，里面放置细木片和铁片，还增加了系绳，可以在背后开合并调节松紧。这样的布胸衣一改金属胸衣压抑女性特征的审美趋向，转而突出和强化女性曲线。这正是现代女性内衣的起点：塑造更细的腰、更丰满的胸和臀，成为后来百多年中女性内衣的追求。 

在古典胸衣的所有元素中，系绳无疑最具话题性。 

女性的内衣要靠背后的系绳勒紧和放松，因为动作很难由自己完成，需要另外一双手的帮助，就达成了某种“关系”，特别是男女关系。于是很自然地，系绳成为各种文艺创作中表达两性关系的流行元素和主题。比如当时的漫画，主角经常是男人，在给女人解开胸衣系绳：要么是晚上，丈夫给妻子解绳时一头汗水，因为早晨帮她系绳时不慎打了死结；要么是经验不足的嫖客给妓女解绳，因为手忙脚乱而遭到对方的嘲笑。那时男人中流传着一句颇有意味的话：“你知道怎么打开她们吗？”（Do you know how to open them?）一语双关，明指解开女性的胸衣，暗指打开她们的身体。胸衣成了女性身体的指代，一些男性画家甚至在作品里表达了不能直视女性自然裸体的态度。在他们眼中，女人必须穿着胸衣，就像今天有些人认为女性必须化了妆才能出门一样。这类漫画总在暗示，女人的身体被操控在别人手里，而“别人”经常是男性，他们从背后解绳，往往有夺走女性贞操的象征意义。 

到了 19 世纪 40 年代，情况有了改变，胸衣从原来的一片式变成了左右两片，后面仍然穿绳，前面则用一排钩眼扣（hook and eye）开合。女人可以事先调整好系绳的松紧，然后从前面穿脱，无须再借助另一双手，男性主宰女性身体的象征意义于是消失了。 

不过，此时的胸衣完全靠系绳和隔骨支撑，铁片龙骨即使被后来的鲸骨或象骨替代，仍需要有一定的重量才行。19 世纪 50 年代，随着钢铁时代的到来，钢质龙骨开始流行，胸衣制作也进入了工业化。工业化胸衣对人体的摧残程度比中国古代女性的缠足还要惨烈，束胸勒碎肋骨、损坏内脏的事故频发，促使解放思潮和改革运动的倡导者与身体力行者，从医生到激进分子再到艺术家和诗人，都呼吁女性放弃紧勒的胸衣，解放自然身体。这其中，有一位姓华纳的医生。 

卢西安·华纳医生（Dr. Lucien Warner）是纽约州的名医，19世纪末，他在执业之余进行了女性健康问题的巡回医学讲座，提醒女性注意坚硬的铁骨或鲸骨胸衣造成的伤害。不过，他发现这些讲座影响甚微，女人对于时尚的态度并没有因为他讲到的那些残酷案例而有所改变，于是，他自己设计了一款胸衣！ 

这款胸衣仍然有两片布料，通过系绳和排钩前后连系，但做了一项重要改良——加上了肩带。有了肩带的支撑，就可以撤掉沉重的钢骨，改用一种产自墨西哥的植物纤维“coraline”制作胸撑，胸衣一下子变得柔韧了许多。

华纳医生的胸衣不再依靠压迫女性躯干塑形，而是着力于优化女性曲线并给予身体呼吸的空间，因此一经问世便大受欢迎。卢西安和他的兄弟伊拉·华纳双双放弃了医生的职业生涯，专心创办华纳兄弟胸衣工厂，也就是今天美国沃纳科公司的前身。工厂鼎盛时期曾雇用 1 200 名工人，每天生产 6 000 件健康胸衣。古典胸衣迎来了史上第一次生产高潮。 

不过，尽管华纳医生的健康胸衣曾创下单国售1 400万件的记录，20世纪初，特别是“一战”结束后，由棉布制作，有植物纤维横撑和排钩系绳的胸衣还是走向了没落：女性主动或被迫走出家门、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后，长款胸衣就必须分离成上下两截才行。上半截，就是文胸——作为最重要的现代女性内衣品类登场了。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有了乳胶弹力线后，传统的布质胸衣因为僵硬、厚重和不方便等，终被抛入了“古董”行列。 

然而，有趣的是，系绳这一元素被保留了下来，在现代内衣上反复使用。 

传统胸衣的款式也没有彻底消失，在后续的 100 多年间，还会迎来多次回潮。 

| 系绳与捆绑，是虐待还是游戏？ 

历史上似乎一直存在“男人对女人的胸衣比女人自己还感兴趣”的说法，男人经过胸衣店时好奇地往里张望，或者躺在床上欣赏墙上胸衣女郎照片的情景，曾多次被拍摄下来，留下了不少黑白影像；而女人，则好像更多地被塑造成胸衣的受害者。有内衣研究者分析说，这跟胸衣的系绳有很大关系。 

胸衣的系绳暗含“捆绑”的寓意，从表面看，有女性受虐于男性的暗示，带有性压抑的意味，确实常常传递出勒束和强制的不良感受。不过，很有可能只是男性这么看；实际上，在胸衣系绳解开和系上的过程中，究竟是谁在操纵谁似乎并不那么简单，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可能也远比“怎么打开她们”复杂得多。最初，男人的心思更多只停留在“怎么打开胸衣”的层面上，常常忽略了女人反而可能会依靠系绳获得更深刻的东西，比如周旋的时间、缓冲的余地，甚至游戏的情趣。如果细看19世纪的那些漫画，不难发现，画中的男人往往因为解不开系绳狼狈不堪，而被他们“操纵”的女人，即使占据画面的大多只有背影，但露出的一点点侧脸上，抿紧的嘴角也会显示出揶揄和嘲弄的傲慢神气。说真的，那时许多女性只有在胸衣被打开和系上的过程中，才能享受到一些属于非良家女子的、平时没有机会享受的调情和戏谑快感。往近处说，2015年的电影《五十度灰》能够走红，大概也出于同一个道理。明明是一出女人被虐的大戏，为什么却受到了如此多女性的追捧？真正的受虐者是谁？强势的一方是谁？男人需求的快感，终归是要经女人签字同意才能实现的吧？ 

这可能正是古典胸衣至今仍令人着迷的原因之一。 

20世纪50年代，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古典胸衣迎来了第一次回潮。 

这与迪奥在 20 世纪 40 年代末提倡的女性“新形象”（New Look)有很大关系。所谓“新形象”，就是能凸显女性曲线的 X 形或沙漏形服装设计。现代女性内衣对此做出的回应，是法国设计师马萨尔·罗莎（Marcel Rochas）发明的女性束腰紧身胸衣（guêpière）。当时法国T台上最耀眼的名模贝缇娜身高1.62米、体重49.9公斤、三围86- 53-83，卡普西尼身高1.69米、体重57.6公斤、三围91-56-94，都是凹凸有致的玲珑妙人。那时候几乎每个法国女人都会随身携带软尺，随时与名模们的“数据”做比对。伊丽莎白·泰勒最重要的电影代表作都集中在这一时期；索菲亚·罗兰进入了好莱坞的视野；美国有玛丽莲·梦露，她站在地铁风口裙摆被吹起的造型出自1955年的电影《七年之痒》；英国有戴安娜·多丝；法国有碧姬·芭铎，1957年因出演《巴黎妇人》而获得了“性感小猫”的绰号。如果明星的审美可算作流行风向标，那么很显然，1955年前后，沙漏形女性身体曲线重归时尚，不过此次回潮的古典胸衣与19世纪末的款式有了很多不同。胸衣的设计装饰性更强了，而这些装饰元素带有更明显的女性偏好，比如流苏、皱褶、大波浪、透明花边、透明纱等，黑白蕾丝的普遍使用也相当迎合女性心理。女模特在为胸衣拍照时，手中有时会拿着花枝，有时则会拿起烟斗，有时还会戴上黑手套或白手套，在女性化的浪漫氛围中表现出某种带有游戏趣味的中性倾向。总之，这一次古典胸衣的回潮，既浪漫又带有戏谑的意味，借性诱惑表达出了女性希望像男性一样主宰人生的诉求和自信。

古典胸衣的下一次回潮，是在近 40 年后的 20 世纪 90 年代。但凡对胸衣历史有点了解的人，可能都很难忘记歌星麦当娜世纪末的那场“金发野心”世界巡演。除了她的舞台表现，这场巡演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她身上几款特别的演出服——法国设计师让-保罗·高缇耶设计的胸衣。 

高缇耶一定是女性胸衣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为麦当娜设计的演出服取得巨大成功后，他似乎对古典胸衣上了瘾，将这一概念玩得不亦乐乎。2014 年，在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为他举办的作品回顾展上，胸衣占据了整整一间展厅。高缇耶把它们设计成了名副其实的“胸器”，罩杯呈尖锐无比的锥形，毫不掩饰地吸引人们把目光投向女性性器官；胯部设计也极为夸张，作为生育工具的骨盆部位被不成比例地放大。当然，在该“抑制”的部位，他也表现出了果断的把控力，比如利落的腰线、干净的边缘。胸衣材料的使用随心所欲、天马行空，有时甚至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程度，比如他多次使用稻草这种与女性肌肤完全不搭界的东西，以及极其坚硬的牛皮和金属等。身为女性，有几款胸衣确实引起了我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不过大多数作品还是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和美感俘获了我的心。 

高缇耶在女性胸衣上表现出的趣味，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来自女性的抗议声也不少，真是让人又爱又恨。不过，说古典胸衣在高缇耶这里完全失去了从前“受虐”的象征意义，应该不会有人反对。他让胸衣彻底走出了私密语境，变成了游走在日常与时尚，卧室与舞台之间的“尤物”。虽然他的设计大多仍保留了系绳这一必需的元素，但这些绳子可能既用不着解也用不着系，束缚、压抑、捆绑等含义统统被弱化，系绳本身不过是怀旧的装饰元素而已。从某个角度看，他似乎还替女性表达了她们全新的世界观：胸衣该怎么玩，说到底是女人觉得怎么好玩就怎么玩。而这，正契合现代女性内衣“取悦自己”的诉求。 

到了 21 世纪初，古典胸衣呈现的面貌更为丰富：材质多样——从蕾丝到皮草，从锦纶到法兰绒，从针织到钩织；风格多样——街头、庆典、社交聚会，任何场合都可能成为胸衣的战场，不但毫不违和，反而有种锋利的前卫姿态。女演员凯特·贝金赛尔在电影《黑夜传说：觉醒》里的形象，大概是这一时期胸衣表现力的最好说明。凯特从前多以柔美形象示人，在这部电影里，她赤裸着身体从封闭的玻璃箱里撞出，紧接着穿上皮质胸衣的一瞬间，给观者的感官刺激相当强烈。原本娇弱的女性身体一旦被坚硬的胸衣紧紧裹住，肉身所有的缺陷便立刻消失，顿时拥有了超越性别，甚至超越物种的力量。很难想象，还有哪一种衣服更适合此时这位“觉醒”的女性。

古典胸衣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正在于它对身体表现出的控制性。 

︳收敛与控制，浪漫文艺气质的根源 

虽然经常被翻译成“束胸衣”，但古典胸衣对女性的胸部其实并没有“束”，反而是“放”。实际上，没有哪一种内衣能比它更夸张、更戏剧化地突出女性的身体特征：把胸峰推到最高、腰围缩到最小，连脊背都被塑造得陡峭迷人。即使是缺乏曲线的女人，似乎穿上它也会立刻充满女人味儿。英国女演员凯拉·奈特莉自出道以来，常常因为平胸被某些八卦小报取笑，可她还是多次被评选为全球最性感的女人之一。这也许与她在电影中的形象大有关系，从《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到安娜·卡列尼娜，从加勒比女海盗到女公爵，这些大受欢迎的角色几乎都被她穿着胸衣演绎。在现今活跃的女演员中，她是公认穿古典胸衣最好看的几位之一。 

从她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古典胸衣不仅是突显女性特质的符号，也是文艺气质的代名词。现代文艺作品里，无论创作者的性别为何，一旦有对女性身体或性方面的暗示强调，胸衣就总是最常被拿来使用的元素之一。过去二三十年中，西方当红文艺女星如果没有穿古典胸衣出过镜，就几乎不能算是文艺女星，正面的例子包括凯特·布兰切特之《伊丽莎白》，凯瑟琳·泽塔-琼斯之《佐罗传奇》，凯特·温丝莱特之《泰坦尼克号》，艾米·罗森之《歌剧魅影》，安妮·海瑟薇之《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甚至达科塔·约翰逊之《五十度灰》。如果没在电影里穿上古典胸衣，颁奖礼也是女星们一展身手的好地方，比如查理兹·赛隆、瑞茜·威瑟斯彭，当然还有年青一代的文艺片女王斯嘉丽·约翰逊。 

古典胸衣的文艺气质从何而来？我们常常认为这正来自它含蓄收敛的意味。含蓄收敛并不一定只是遮掩，有时反而更强调了那些没有被遮掩的东西。 

穿上古典胸衣，人们通常会最先注意到它所强调的身体曲线，不过，胸衣外裸露的部位也绝不会让人忽视，在我看来，那是女性更具诱惑力的部位，比如料峭的肩胛骨、锋利的锁骨、鲜明的蝴蝶骨，甚至是挺拔的“美人筋”。这些部位都不柔软，都很坚硬，也常常被认为是比脸蛋更重要的美人标志，因为它们是女性身体健康、整洁自律、拥有持久自我约束力的最佳证明，而这些恰恰都是文艺女性的重要特质。文艺片中的女主角常常会穿上古典胸衣，这一点都不奇怪。童星出身的达科塔·范宁16岁时在《逃亡乐队》中饰演了一位摇滚歌星，最好的服装当然就是一件古典胸衣，既叛逆又清新，直接向世人宣布了她的独立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