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石黑一雄唯一短篇小说集。音乐是石黑一雄人生梦想开始的地方;书中大量出现的音乐家、歌手、歌名,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令人仿若置身于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的歌手和经典曲目之中;比如《不论下雨或晴天》篇名即出自美国灵乐之父雷•查尔斯名作。20岁就立志要做摇滚歌手的石黑一雄在他的这部经典短篇集里,通过对现实的巧妙复制与自我融入,创造了一组音乐人生的浮世绘。
第一章
发现没有任何人—甚至服务台后也没有一个职员—在迎候
我,出租车司机似乎有些尴尬。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或许是以
为能在高大的植物或扶手椅后面找到一位员工。最后,他只得把我
的行李箱放在电梯门口,咕哝着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
大厅着实宽敞,几张咖啡桌散置摆放,并不显拥挤。天花板很
低,还有点凹陷,感觉有些幽闭恐怖。外面虽然阳光明媚,里面却
阴沉得很。只有一缕阳光照射在服务台桌子附近的墙壁上,照亮了
一块深色木质壁板及一摞德文、法文和英文杂志。我看到服务台上
有个小银铃,正想过去摇一下,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身
穿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下午好,先生。”他说,一副很累的样子,走到服务台桌子
后面,开始登记手续。他小声道了歉,但态度显然仍甚为简慢。然
而,一听到我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马上挺直了身子。
“瑞德先生,抱歉没认出是您。霍夫曼经理本想亲自来迎接您,
但很不凑巧,他得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没关系,我期待日后与他见面。”
这位接待员一边快速填好登记表,一边轻声嘀咕经理没能来迎
接我会多么懊恼。他两次提到准备“周四之夜”让经理倍感压力,
使得他没法儿抽更多时间处理酒店事宜。我只是点头,无力多问
“周四之夜”究竟是什么。
“哦,布罗茨基先生今天表现得相当不错。”接待员来了精神,
说道。“真的很好,今早他和交响乐队排练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刻
都没停过。听!他现在自个儿还在用功练呢。”
他指了指大厅的后面,这时,我才听到一阵钢琴演奏声在整
幢楼里回荡,刚好盖过外面嘈杂的车流声。我仰起头仔细听,有人
在反复弹奏一小段乐句—那是穆勒里《垂直》第二乐章里的片
段—悠缓而专注。
“当然,若经理在,”他说,“很可能就会带布罗茨基先生出来
见您,但我不确定……”他笑了笑,“我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毕
竟他正全神贯注……”
“当然,当然,还是另找时间吧。”
“如果经理在就好了……”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又笑了笑,然
后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您知道吗,先生?我们每到布罗茨基
要求钢琴独奏的时候就像这样关闭休息室,而有些客人竟敢投诉!
某些人的想法还真是匪夷所思!昨天还有两个人分别向经理投诉
呢。不用说,很快就有人叫他们识相点。”
“我想他们会的。你说的那个布罗茨基,”我想着这个名字,脑
中却一片空白。我瞥见接待员诧异地盯着我,就很快说道:“嗯,
嗯,我非常期待不日能与布罗茨基先生见面。”
“若经理在就好了,先生。”
“请别担心。如果没别的事,我会非常感谢……”
“当然,先生。长途跋涉,您一定累了。这是房门钥匙。那边
的古斯塔夫会带您到房间去。”
我扭头一瞧,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迎宾员在大厅一侧等候着。
他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口,专注地看着电梯里面。我走向他时,他吓
了一跳,然后拎起我的行李,紧跟我进了电梯。
电梯起升,年迈的迎宾员仍旧提着两只行李箱,看得出,他
因为用力脸涨得通红。两只行李箱非常重,我担心他会在我面前晕
倒,便说道:
“您真该把行李放下。”
“谢谢您的提醒,先生。”他说,声音出奇的平静,丝毫没有透
出他的体力不支。“多年前,我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我会把行李
放在地上,只是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拎起来。说白了,就是走路的时
候。其实,在这里干的头十五年,我得说我就一直那样。如今,这
座城市里的很多年轻迎宾员仍然这样做,但我却不了。再说,先
生,我们很快就到了。”
我们沉默,电梯继续上行。突然,我问道:
“这么说,您在这酒店工作很长时间了。”
“已经二十七年了,先生。这二十七年中,我在这儿算是见得
多了。当然啰,这酒店在我来之前早就有了。据说,十八世纪的时
候,腓特烈大帝曾在这里住了一夜。那时人们就说这是个久负盛名
的酒店了。哦,对了,这些年来,这儿发生了许多历史性的事件。
等您不太累的时候,先生,我很乐意为您介绍几件。”
“可是您还没跟我讲,”我说,“为什么您觉得把行李放在地上
的行为不妥呢。”
“哦,是的,”迎宾员说,“这个说来就有趣了。您看,先生,
您可以想见,像这种城镇有很多酒店,所以城里有很多人都曾干过
迎宾员这活儿。这儿很多人似乎觉得只要穿上制服就行,就能胜任
了。这种臆想在我们市镇尤其流行。姑且就叫地方传说吧。坦白
说,从前我自己也曾盲目地相信这种说法。直到有一次—那是很
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妻子一起休了几天假。我们去了瑞士,到了
卢塞恩。如今,我妻子已经过世了,先生,但只要一想到她,我就
会想到那次短暂的休假。那里临湖,景色优美。您肯定知道那儿。
我们一吃完早饭就划船散心。哦,言归正传。在那次度假中,我发
现那个地方的人们对迎宾员的看法和我们这儿完全不同。我怎么说
呢,先生?他们非常尊重迎宾员。大酒店还为了争抢小有名气的顶
尖迎宾员而大打出手呢。我得说,我真是大开眼界。但在我们这
里,人们却对迎宾行业有根深蒂固的误解。实际上,有时候我真怀
疑这种误解能不能消除呢。我不是说这里的人们对我们行李员都很
粗鲁无礼。恰恰相反,这里的人对我都很礼貌,很体贴。但是,先
生,这里的人都认为,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谁都可以做这份工
作。我猜是因为这儿的人多少都有拿着行李走来走去的经历。有了
这个经验,他们就觉得酒店迎宾员的工作不过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种
延伸而已。这些年,就在这部电梯里,不断有人对我说:‘哪天等
我辞了现在的工作,也去当迎宾员。’哦,是的。呃,先生,有一
天,就在我们从卢塞恩度假回来后不久,一位颇有名望的市议员也
对我讲过类似的话。‘哪天我也想干干这个,’他指着行李对我说,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猜想他是善意的,想
暗示多么羡慕我。先生,我那时还年轻,还没有手提行李的习惯,
只是把行李放地上,就在这架电梯里,回想那时还真是像那位绅士
所说的,无忧无虑啊。但是,跟您说吧,先生,那绅士的话对我真
是当头棒喝。并不是说我很气他那么说,可是,他的话确实令我幡
然醒悟,令我想起一直藏于心底、耿耿于怀的那个念头。我刚才讲
过,先生,我那时刚刚从卢塞恩度假回来,那次度假确实对我启发
不小。我自己就在想,嗨,本地的迎宾员们是不是该行动起来改变
一下人们的错误观念了。您看,先生,我在卢塞恩看到了新事物,
我觉得,唉,这里的人做得真的不够好。于是,我就拼命想出一些
身体力行的方法。当然,那时我就知道‘改变’是件多么艰难的
事,而且,在许多年前我就意识到,从我这代才做出改变,恐怕已
经太晚了。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了啦。但是我想,唉,哪怕我只能尽
绵薄之力做出小小改变也好,至少可以方便后来人嘛。于是,自那
日市议员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就用自己的方法坚持了下去。而
且,令我感到很自豪的是,本市有其他几个迎宾员也开始效仿我的
做法了,倒不是说他们完全照搬了我的方法,但是他们自己的法
子,呃,也还算可行吧。”
“我明白了。您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一直提着行李不放下。”
伤心情歌手
不论下雨或晴天
莫尔文山
夜曲
大提琴手
浮世音乐家——代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