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傅菲长期是当下最重要的散文家之一,其生态散文深刻影响当代自然文学,同时深受中学生热捧,也受到主流媒体的认可。《森林归途》是作者近几年走入深山、体味自然的又一生态文学力作。20余篇文章从不同角度,书写了森林树木在不同时间的气质与美学特征。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始终将“人”的精神气脉融入植物当中。在文本中,形如流水的文字注入了音乐、绘画、诗歌、雕刻等诸多表现元素,带给阅读者一种隐隐的感动与触动。更深一层,作者不吝笔墨着力描写了森林古朴之美、端庄之美、宁静之美、气息之美、自由之美、灵动之美,而终极关怀的依然是人。人类只有顺从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嘉木安魂
敞开式的山,峰峦像一顶顶斗笠。山坡缓缓而下,如一道道 梯级的瀑布。阳光从坡顶流泻下来,有向日葵的光泽度。杉林墨 绿似海,苍鹰在盘旋。杉林,在静默的群山之中,成为天空的倒影。 在南方,没有比杉树更庞大的种植了。在菜地边,在荒坡上, 在坟地,在延绵的山梁,乡人都会种上杉树。我在浦城山区,认 识一个种树人,六十多岁,整个春季天天背一个背篓种杉树。有 一次,我散步至浦溪边一个山坳,他正在种树。山坳有一大块长 满了芭茅的荒地,十余年前是菜地,因无人耕种,成了荒地。打猎的人常来这里,设下陷阱,捕捉黄鼬和兔子,也捕捉山鸡。我 也认识这个打猎人,晚上骑一辆破摩托车,背着猎枪,后座拖一 个麻袋。麻袋里装着捕捉器。猎人戴一个大矿灯,一个人在野岭 出没。种树人用一个木桶,把黄泥泡上水,手搓揉黄泥,泥浓稠 成浆。他把杉树苗的根须裹上泥浆种下去。我不懂,问:“为什 么要裹泥浆呢?”答:“这叫滚浆。根须滚了浆,成活率会大大 提高。”种树人黑瘦,穿褪色的蓝衫,他说:种树好,爱种树的 人不作恶。他姓季,种了半辈子的树。种的也都是杉树。秋冬季, 他烧荒,把芭茅根挖上来,挖树洞,到了春季种。 杉木直条,木质较硬,纹理俊雅,哪一个乡人会不喜欢呢, 有谁离开得了呢?我们做八仙桌,做木床,盖房子,箍木桶,杉 木都是上好的木料。我父亲做房子的时候,预备木料花了十几年 的时间。杉木来自分水关的高山,腰板粗,树身长达二十几米。
我去过分水关,坐一个小时的拖拉机,爬三个小时的山到了林 场。林场只有三间瓦房,住着两个护林员。那是一个原始森林, 松树、杉树、荷树,耸入云天。父亲提一个大板斧伐木。木是杉 木,抬头望望树梢,一缕婆娑的眼光射下来。板斧昨夜就磨光 了,刃口闪闪,白色的精光和斧脑深沉的漆黑色,让人感到一棵 树的分量如一座山。咚,咚,咚,板斧吃进树的下身。树轻轻抖 一下身子,落下树叶上的昆虫和枯叶。板斧像砍在棉花里一样。
斧声沉闷,单调。山间却有了回声,嘟、嘟、嘟,每一声都悠 扬,震动山谷。木片从斧口落下来,白白的,一片一片。父亲挥 动着手臂,斧头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下。父亲紧紧地抿嘴唇,肩 胛骨隆起来,张开,收缩,脸上的汗珠爆出来,衣裳湿透。砍了 十几斧,父亲便气喘吁吁,叉开双脚坐在地上抽一支烟。“砍一 棵老杉木,像生死搏斗,用尽了全身之力。”父亲说。砍一棵杉 木,差不多要砍二百多斧。斧口沿圈砍,看到树心了,树晃动得 厉害。树心发出呀呀呀的声音,那是木质在断裂。父亲用一根长 棕绳,绑在树身上,斜拉。树慢慢倒下,最后,哗的一声,轰然 而倒。父亲用大砍刀,剔树枝。一个劳力一天砍不了五根老杉 木。砍下的杉木拖到林场,用毛笔在树上写上伐木人的名字,存 放半年,扛回家。 厅堂两侧有穿梁,杉木横搁在穿梁上。杉木湿度大,重,架 上四米高的穿梁,是难事。请来帮工,树身的头尾,用棕绳绑死, 三个人站在阁楼上,拉棕绳,两个人站在木楼梯上,一个肩扛一 个手托,把木头送上去。一根老杉木阴干,至少五年。穿梁上搁 了八十多根老杉木,厅堂都阴暗了。燕子也不来筑巢。燕巢在横 梁上,燕子找不到。之前,燕子每年来,斜斜地飞进大门,叽叽 地叫,悬趴在巢口。 进了我家厅堂的客人,看见那么多老杉木,便觉得我父亲日 子过得殷实,问:“叔,什么时候盖房子啊?你盖房子,我可要 来喝一杯喜酒的啊!”
我父亲笑眯眯,说:快了,就这一两年的事, 地基早有了,木头也有了,动手做,只是选日子的事。 日子选了十几年,也没选好——哪有钱呢?寅吃卯粮,一张 嘴巴都顾不上。到了有钱盖房子的时候,村里已无人盖泥夯墙木 结构的房子了。父亲便再也无力盖房。 那时老杉木值钱,村里有以偷木头为生的人。偷木头的人, 年轻有大力气,能跑能饿能吃能熬夜。他们去驮岭坞偷。驮岭坞 离村里有十五里山路,翻一座山下去,过一条四季激流的溪涧, 再翻山。山陡峭嶙峋,如刀削。却有百年老杉木。驮岭坞往东五 华里,是童山。我外婆家便在童山。外婆故去,安葬在驮岭坞对 面的山腰上。将军(抬棺人)是八个的,四个人一组,轮流抬。 外婆安葬,请了十六个将军,走了两个时辰,才送上山。偷木头 的人,三人结伴,待天黑了,晃着三节手电筒,出发了。一人扛 一根木头回家,已是天亮。一根木头可以卖十几块钱。驮岭坞有 云豹、熊。豹、熊不常现身,常现身的是豺。豺也叫亚洲野犬, 是群居动物,凶狠。追着人跑,跑不了十分钟,人便落入豺口。
村里有很多关于豺的趣闻,说豺悄悄跟在人后,趁人不注意,把 人撂倒,从肛门口把肠扯出来吃,十分恐怖。豺吃过人,不仅仅 是吃肠,而是尸骨不剩。偷木头的人,并没有谁被豺、熊吃了, 而是被蛇咬,毒发身亡,或者摔下悬崖粉身碎骨。驮岭坞有护林员, 却不去抓偷木头的人,天黑风高,不会上山,即使上山,也怕人 身不测。但他有猎狗,三五只,晚上放出去,扛木头的人听到猎 狗的叫声,魂飞魄散,扔下木头就跑。不熟悉路的,或心慌失足的, 摔下悬崖。熬一夜,人饿得受不了,便吃自带的食物。食物是焖 红薯,藏在褡裢里。 有一个偷木头的人,不怕猎狗。他经常去林场玩,去一次, 带些肉和谷酒去,和护林员成了酒友。林场只有一户人家。猎狗 认气味。女人也认气味。护林员的老婆三十来岁,善厨艺,也善酒。 偷木头的人去了几次,和护林员老婆好上了。去一次,两人便灌 一次护林员的酒,醉了便死睡,睡得不省人事
隐匿者 / 003
仙山岭 / 013
月照深山 / 023
深涧 / 029
树冠之上是海 / 038
空谷 / 044
晨湖 / 052
下午的森林 / 058
树海慰藉·002·
南方铁杉 / 069
漆 / 077
鸟抒溱湖 / 085
马者的夜晚 / 093
沙子坝 / 098
树上的树 / 103
酸橙 / 109
嘉木安魂 / 115
枣树的血脉 / 123
白雪红梅 / 130
溪野枇杷 / 137
桑树林 / 143
桂花落 / 149
油桐树下 / 155
夜雨桃花 / 161
谁知松的苦 / 167
以树之名·004·
嘉绒峡谷 / 175
森林的风度 / 187
荒木寂然腐熟 / 197
乌鸦河谷 / 203
针叶林 / 211
去豆叶坪 / 218
冬日林中 / 226
森林的面容 / 234
附:从乡村自然书写到自然文学创作
——傅菲生态文学创作进路研究 王俊暐 / 241
跋:美学·气脉·精神 / 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