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记录的是作者围绕着西藏纳木错湖徒步九天的转湖经历——从藏地的风土和藏族同胞的日常生活铺展开来。这里有广袤壮美的高原草场、白雪皑皑的连绵山脊和变化无常的极端天气。在这片充满神秘色彩的高原上自在行走,脚下的足迹里也会闪烁出纯净的尊严!
一、日月茶馆(节选)
(一)
自从人生最初的世界观和我的思考能力发生有效的摩擦以来,就觉得自己还一直保持着曾经在另一个世界里飘游的状态,好似无有拘束地游弋于茫茫的虚空;一次接一次地自由投生,之后,再挣扎着投身于自由。
铜浇铁铸的现实好像是覆盖在灵魂之上的一垄垄封土,活生生地禁锢着人与生俱来的舒展与自由;生命也就随之丧失了曾依附着的精神家园,迷茫在一片片贪婪的丛林之中,机械地对抗着层层僵冷的制约。在这个对抗的过程里,孤寂以及失落必定是如影相随的,总会有些个别异类的身影,茕茕独立于游戏规则的边缘。看似和睦的圈子里,率真和耿直的结果往往只能带来进退失据的尴尬,圆滑周全的逢迎才是保身发达的生存之道。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对自己产生了诸多存疑:那用来与世间对视的目光里,是否还能闪溢出清明的光泽来。当然,这完全与视觉系统的健康与否无关;似乎是已经提前踏入稀里糊涂的、依靠着晒太阳或数日子过活的无奈里。
拥有大智慧的人善于把世界交回给“内心”,那是一种芥子纳须弥般的超然,面对世间一部部鲜活的剧本,静观会意无不自在;而命患钝根的众生就只能隔纱观世,在纷杂缭乱的困惑中恍惚度日。或许,这就是在很多时候,盲人为何总能冷静地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感悟力的原因,原因可能就是瞽者习惯了把世界沉浸在心底,于静静的聆听之下,观它以自观;默默地在分条析理中摸索着去识别这个世界。
虔诚是一腔特别的情怀。换而言之,一个有特别情怀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也必定蕴藏着一股子高贵的虔诚。——与单纯的信仰无关,那是人与世间万物在对视的过程中油然而发的一捧真切的坦率和感动。
我见到过很多朝圣途中的虔诚身影。那些仆仆埃尘里的五体投地,伴随着背山面水时低吟持诵的经文密咒;还有经历过重重大磨砺之后消减了累劫业障的种种悲欣交集……然而,这些足以感天动地的修行善业,却都不曾触动过那条可令我直贯清凉的玄脉。迷失在一个最需要清醒的时代,实在是我人生里的大悲哀。
好在上天慈悯,从不剥夺人在苦难的泥淖里挣扎的权利,它永不休歇地拨动着冥冥中忽隐忽显的那些丝丝缕缕,不时发出草原上的弦子般低沉悠长的颤音;我想,那“嗡……嗡……”的声音,或许就是来自天际的开示,带着漫天的花雨沐洒在我枯涸了经世的心田上。于是,朝着远方求索的生机顿然萌发,如七彩祥云般辉映在佛域的上空。人未动,恭敬的行囊已经在路上。
(二)
走走停停,记不清在这辆浑身发抖的旅行车上颠簸了多少个小时。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纳木错。下车后,在晕头转向中还没来得及定一定神儿,扎西半岛就起风了。就好像一个提前彩排好的欢迎仪式,裹挟着高原上的狂野扑面而至。乌云像一张巨大的“牦牛毡”乘风漫卷,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目所能及处只有隐约在飞沙走石里的影影绰绰,它们是岛上的客栈、饭馆、商铺和弯腰拱背的人们。之前印象中的各个路口或简易建筑的位置,已被沙尘搅和得不辨踪迹;阴沉的天穹下,狂风让原本就无所着落的人更多了一些仓皇与凌乱。
从拉萨出发时,小友思寒倒是给留了一个湖边客栈的联系方式。打通电话后才发现,我那不甚发达的语言表达系统遭遇了一段深沉而沧桑的藏味汉语,在夹杂着刷过面颊的风沙声里,简单的事情被搅和成一锅乱炖。我们的通话最终在互相都听不太明白的重低音中草草结束了。其实湖边有很多客栈,要安顿下来并非难事。之所以要找到这家客栈,是因为从拉萨出发时,思寒特意关照过:他们家可以帮忙找到能带我去徒步转湖的向导。
而且,在我临行之前,心里也曾产生过一些臆想:在此次环湖之旅的途中,是否能遇到一位传说中可直指人心、渡人于苦海的“化身菩萨”。但这样的臆想只可理解为对“传说”的另一种傻乎乎的“当真”。
幸亏这里的商旅店还算集中,给思寒打了电话,按照她提供的客栈名字和大体方位,没怎么费劲就寻到他们的门前。沉重的宿营装备将早已灰头土脸的人压迫得如羸牛般粗喘连连,一头扎进虚掩的房门,连卸下背包的过程都省了,直接和所有的行囊一起横卧在炉子旁边的一张长条的木茶椅上,先喘口气吧!
房间里有两个藏族女孩,年龄小一点的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正忙着听电话。她扭头瞥了一眼突然闯进来的这个陌生的汉人,脸上闪过一个意外的惊讶后,随之在她的唇边即流露出一角轻微的谑笑来。她可能在想:高原上司空见惯的一点风沙,怎么就把一个男人整到这般的窘迫不堪。另一个女孩看着稍显沉稳一些,正提着一把超大号的铝壶往地上的一排暖瓶里灌开水。看得出她是一个惯于劳作的女孩,偌大一壶开水提在她的手里没觉得多吃力,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地把开水灌入几只暖瓶里,没有一滴洒出瓶口。
“你是喝茶还是住宿?”放下电话的女孩用生涩的、同样掺和着浓厚藏味的汉语问我,她紧接着又说:
“这边喝茶可以,住宿的话今天已经没有房间了。”
还没等我开口,她又问道:“喝甜茶还是酥油茶?”
“来一小壶甜茶吧。”这次趁着她话音刚落地,下一句还没有来得及跟进时的空隙里,我抢着回答了一句。
女孩一连串的问话只给我留了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余地,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到这家旅馆来的最初目的了。还有自己语气中所流露出的松散与疲惫,也让我顾不得再去梳理之前计划里的那些个琐碎。干脆先喝口热茶缓一缓吧。
趁着她去准备甜茶的空当,先环顾了一眼自己身处的房屋环境。
这里应该就是一家牧民的茶馆,里面摆满了藏式的木制茶椅和茶桌。对于这种纯粹的老藏民们自己经营的普通家庭式茶馆来说,这里算是比较温馨整洁的了。现在唯一不协调的就是我这个突 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以及依然挂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腰包、挂扣和背包。表面上看起来是因劳累而懒得卸下满身的行李,但或多或少也隐含着一些对这种旅游区的小客栈不信任的提防心理。以这样的形象横卧在其中一组茶椅上,沾了点逃难式的狼狈。曾经接触过的文明里所熏陶出来的那点点体面,从刚才下车之后就早已被风沙卷进了纳木错湖里。当我自己都感觉到这样的行为有多么不妥之后,才赶紧起身卸下满是尘土的行李,规规矩矩地堆在茶桌旁边的空地上。心头还在提醒着自己:初来乍到,要尽量避免因为这些细节问题而引发藏族朋友的不满。
女孩提过来一小壶甜茶和一只硬塑料的小口杯,顺手帮我倒了大半杯热气升腾的甜茶。塑料口杯的外沿有些叫人不忍目睹,通过每天来来往往的“嘴唇”们留下的唇印,可以看得出杯身曾经是淡粉色的。不过,现在却腻满着一层薄厚不均的灰色油污,和几个纹路不明的指纹印记。我双手端着茶杯转了一圈,选择了在没有唇印的地方下口,我觉得灰色油污毕竟也算是没被污染过的原生态吧。但是,此刻这些细枝末节已经丝毫不能影响杯中热乎乎的甜茶所带给我的温暖的抚慰了。
女孩靠着对面的柜子,看着我小心地喝了几口之后才微笑着问我:
“你就是刚才给阿爸打电话的那个人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先前接我电话的那个苍老的男低音正是这个女孩的父亲,茶馆的主人。
“是的,就是我,你的阿爸不在这里吗?”
“他在牧场里,刚才打电话说你要来住宿,让我出去接你的。不过现在客房全都满了,阿爸不知道今天晚上要从当雄过来一车转湖的人,房间在中午的时候就全部订给他们了。”
女孩语速极快且认真地回答道。
口干咽燥的不适已经让我无暇去费劲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应付式地对她“嗯”了两声之后,就自顾自继续迫切地小口快饮起来。
一、日月茶馆
二、信仰的引子
三、梦幻天湖
四、悠悠吟诵
五、终古的教诲
六、自由高原
七、多情的牧人
八、雨山桃花源
九、苍莽的底色
十、圆融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