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钦
我们收拾好箱子跟行李袋,出了冰铁旅社,在珲春街拦了两辆的士,直奔吉林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延吉的火车。
龙井街边店铺的招牌上顶格写的是朝鲜文,下边写的是中文。当地人既说朝鲜语,又说汉语,就像每到一地,当地人既说方言又说普通话一样,挺新鲜的。但是,新鲜归新鲜,我们深知自己是过客,袋子里有没有票子才是重要的。自进入东北以来,我们一直在吃老本,花的都是在长沙至北京西火车上挣的钱,眼看着吃饭喝水住旅社花钱如流水,我担心不已。再说,一旦进入九月份,东北地区将进入寒冷的季节,在出发前,我们只带了几件单薄的替换衣,就是一般的冷也受不了。时间紧迫,我们把希望寄托在龙井,但有没有生意,只有天晓得。我们像一群在东北的天空失去方向感的鸟雀,挣钱,几乎全凭运气了。在没外出打章子前,我一直是不相信运气的,但自打章子以来,终于明白运气是怎么回事了。动身前,老鼠把东北的生意描述得天花乱坠,大家信了,毕竟,只有他到过。
夜里,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大家都很想家。一直在望娘的回信,我是在入住冰铁旅社的第三天夜里给她写的信,寄的是快件。我想她早收到了,回信或许正在路上,或许在我们刚抬脚离开旅社时,信就到了。可是,她的信能不能收到,只有天晓得。在外奔波,浮萍一朵,当时旅社也没电话,更没手机,有的信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当然,有的也出现了奇迹。我在旅社的走廊上徘徊,仿佛看见她坐在大枫树下,抬头遥望着漫天的星星,寻找那颗北极星,猜测章子客们说的东北,到底离打鼓垄有多远。她摇着蒲扇,念叨着我的乳名,掐算着我离家的天数,心里说,出去这么久了,没一点音信,生意好不好?假如没挣到钱,吃什么?住哪里?怎么回来?她长叹一声,好像真的看见她的崽跟朋友流落街头了,哎呀,你看咯,饿得寡瘦嘞,风都吹得起嘞,晓得饿了好久了,可怜嘞,你以为在外挣一个钱那么容易吗?在她看来,生活中似乎总是充满了不幸跟苦难,因为她就是在那不幸跟苦难里一步步走过来的。事实上,那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伙伴们对当前的处境悲观失望,甚至做好了随时打道回府的准备,认为东北的生意也不过如此。那些到过东北的章子客之所以尽吹牛皮,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把更多的章子客引诱过去,他们好在别的地方挣大钱。
坐在龙井街边一天不开锤,待了四五天,我们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搭班车到了图们,但在图们待了四五天,也没生意,一车搭到牡丹江。心想,如果再没生意,就只有回家了,老天要这样安排,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能斗过老天吗?一到那里,在老鼠的带领下,我们直奔光华街(他说有章子客曾在那里挣到了大钱)。那里车水马龙,街两边有专为个体户划出的经营区,缝补的,配钥匙的,修钟表的,卖山货跟药材的,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叮咣叮咣的捶揲声,那熟悉的声音,就像乡愁一样温馨、甜美,激起了我们的好奇、诧异跟希望,我暗地里猜测那一伙章子客是哪些人,离我家有多远,认不认识,来了多久了,生意好不好,是谁带来的。
我们背着沉重得如同铁块一样的木箱,提着大包小包,被汗水打湿的衬衣沾着皮肤,每挪动一下就感觉被什么缠住了一样,又僵又硬,但那时因为兴奋一点也不觉得难受,鼓着牛卵大的眼睛,朝那叮咣叮咣响的地方奔去,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一样。在服装经营区旁的马路边,围着几堆人,被围在中间的五个章子客忙得几乎没时间歇一歇,打下手的忙着熔化、回火、抛光、收钱,端着样品盒让顾客挑选,为他们解说。为主的坐在木箱边,一四七凸锤,二五八撩锤,三六九卡锤,那被尖嘴钳夹住搁在铁砧上的银坨坨,与锤子合二为一,在锤起锤落间,有节奏地翻滚,大拇指大的银坨坨一点点地被捶揲成条形,并不断向前延伸,叮咣叮咣的捶揲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錾子在锤子下一点点地游走,横、竖、撇,在方寸之间,在小小的方框内,或苍劲有力;或棱角分明;或鸿鹄高飞,邈邈翩翩;或蚕头燕尾,方劲古拙。不到十分钟,一枚银光闪闪的章子就戴在了顾
客的手指间,他们看了又看、拨了又拨,满心欢喜地走了。我站在一旁,发现顾客都是送料加工,料子几乎是电闸片,章子客们先得把上面的银片烧下来,再将银片放在坩埚里熔化,撒上硼砂提纯后出条。有的顾客送来的电闸片,一小袋子,不光只打章子,还打韭菜边、空心耳环、手镯,我不禁叫了一声好,那章子客抬头一看,我禁不住喊了一声,吕波,原来是你们呀。吕波望了望,喊了一声,张钦。但那种几千里外相逢的喜悦、温情散去后,我的脸便涨得通红,几乎在同时,我跟他想起了班车经过打鼓垄大枫树说过的话,那时我们问他去哪里,结果我跟他都没去彼此承诺的城市,却鬼使神差地去了同一个城市—— 牡丹江。
他从铁凳子上站起来,拍了拍手,挤出人群,把我请到一边,见我身后跟着四个背箱子、拎大包小包的,先是一愣,接着便一一打招呼,掏出长白山来散。我从他那一愣间感到尴尬、冰凉,但他的脸上还是结着冰。他问我们从哪里来,到过哪些地方,生意怎么样,是怎么到牡丹江的。其实,从我们狼狈、落魄的眼神里,他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轮到我问他时,他说,他们到昆明后,几乎每天吃老本,于是一车搭到南宁,在那里倒是把本钱挣回来了,不过,接下来生意就淡了,听说东北的生意不错,于是就搭火车到了哈尔滨,然后到了牡丹江,找到了这个市场,不过,一提到市场,他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不吭声了。我也不便问,只好不吭声。最后,他终于说,这个市场我们包了。我说,包了?他说,嗯,要不,你们再去找找,夜里到北方之家坐坐。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背对着他,说,没事,有空就去。说完,我背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伙伴们蒙了,追上来问。我气呼呼地说,屌他干吗,他以为占了市场就蛮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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