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伯曼

    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文学教授、美国精神分析协会荣誉会员、《普林斯顿评论》选出的“美国300强教授之一”。

    他的研究横跨文学和精神分析领域，主要涉及创伤理论、死亡教育、二十世纪小说、自我表露等。

    苦恋的病患：《爱情刽子手》

    这本书里最长、最复杂的故事，是有着惊悚的标题且与书名相同的第一篇，一开始就是发表过的个案研究中可能最令人惊讶的开场白：“我不愿意对热恋中的人进行治疗。也许是因为嫉妒—毕竟我也渴望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是因为爱情与心理治疗在根本上是不相容的。优秀的治疗师像一束光照进患者内心阴暗的角落，而浪漫的爱情却需要保持神秘，一旦窥测到内心就很容易分崩离析。我不想打破患者对爱情的幻想。” 

    对于这段令人瞠目的开头，我们该说什么呢？这是亚隆最好的一段文字，正如他在纪录片《欧文.亚隆的心灵疗愈》里所说的，这可能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段话。他本可以不提自己的嫉妒，但是那样做会使他显得不那么人性化。承认他的嫉妒，承认他渴望沉醉的滋味，让他处于和病患相同的位置，表示出他是一位受伤的疗愈者。而说出自己不喜欢治疗恋爱中的病人，暗示着他揭露的不只是一个成见，也是一个反移情问题，是他承认的许多次问题中的第一个。身为爱情刽子手，亚隆可能觉得有需要打消病患对恋爱的沉醉，但是他们的治疗故事从未失去使人沉醉的感觉。

    亚隆和其他精神医学个案研究的作者不同，他总是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倒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自恋—他不自恋—而是因为他的主要兴趣在于治疗师和病患的关系。他亲身示范了对病患要求的自我表露，他以尽可能具体地承认自己的人性为乐，即便这些往往和羞耻有关的特质很少被其他治疗师承认。

    对于他的许多病患来说，亚隆是最后的希望。当其他治疗师都无法帮助他们时，或者当他们中有些人认定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杀时，他们就会来找亚隆。对于莎尔玛（Thelma）来说更是如此，这位陷于苦恋的七十岁老妇人依然痴迷于小她四十岁的年轻俊美实习治疗师马修（Matthew），在她结束与马修的八个月治疗之后过了一年，两人有了一段持续二十七天的短暂恋情。在接受亚隆的治疗时，莎尔玛从头到尾都充满热情地谈论着马修。“他引领我进入灵性、宗教的层次。他教我观照所有的生命。”莎尔玛狂热地诉说着。

    可以想见亚隆被吓坏了。没有什么比病患或前病患和治疗师发生性关系对治疗的伤害更大了。无论是谁先诱惑谁，这永远是治疗师的错，绝对不是病患的错。治疗里的性关系永远都不是“合意”的，因为病患可能害怕如果她—受害者通常是女性—拒绝了，治疗师会终止治疗。陷入苦恋的病患被爱的移情魔力控制，这种魔力会使他们的判断受到遮蔽，而且这种魔力很容易被不道德的治疗师利用。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心理健康组织禁止治疗中的性关系，将之视为某种乱伦。在亚隆最具讽刺意味的小说《诊疗椅上的谎言》中，违反性和其他行为界限的情节占主导地位，但是他在《爱情刽子手》和其他著作里只是暗示，被逾越性界限的治疗伤害的病患，一点儿也不好笑。

    马修在《爱情刽子手》里的行为激怒了亚隆。“我看过太多病人被治疗师占便宜后严重受创，这种事永远是病人受伤。”亚隆说马修的行为不负责任、有破坏性，更不用说自我毁灭，而莎尔玛对这些话完全无感，依然认为躺在马修臂弯中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刻。即便马修在他俩恋情结束的六个月后两人偶遇时对她非常冷淡，她仍然如此相信。这个患相思病的女人依然对马修痴迷不已，并吞下了一瓶安眠药，几乎丧命。“八年来，我一直在想他。”

    在《爱情刽子手》前部分，亚隆描述了两个细节，一直到故事最后才显出其中的意义。第一个细节是，莎尔玛与一个男人结了婚，也就是哈利，如果哈利知道莎尔玛和马修的关系，他大概会杀了马修。莎尔玛的婚姻没有多少爱，更没有性，但是他们多年来一直在一起，而莎尔玛并不想离开哈利。哈利“很大，掐得死人的手”显出他潜在的暴力倾向。第二个细节是，亚隆和莎尔玛签了一个治疗契约：她同意每周晤谈一次，为期六个月，如果双方认为有必要，可以再延长六个月。她也同意参与亚隆的心理治疗研究计划，主题是心理治疗对老年人的影响。计划包括“在治疗开始前及结束后半年，各接受一次研究访问和一系列心理学测试，以衡量治疗结果”。因此，故事结局应该包含三个不同的评量观点：病患、研究团队以及治疗师—如果我们把哈利也算进去的话，还有第四个观点。

    亚隆如实记录了自己治疗莎尔玛时所犯下的错误。在莎尔玛表示自己从未跟以前的治疗师谈到她和马修的性关系时，亚隆向她表示出惊讶，当时亚隆便明白自己犯了大错。“技巧太拙劣了！这是新手才会犯的错误—但是我无法掩饰我的震惊。”亚隆认为，虽然其他治疗师失败了，但是自己可以成功治疗莎尔玛，后来他才明白这份信念只是自己的狂妄自大，也就是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说的“不顺从神的法则”，没有宗教信仰的亚隆称为不顺从“我这个专业领域里主宰事物发展的法则”。然而，亚隆越是试图灭掉莎尔玛对马修痴迷的那股火热，她越是为他辩护。即使亚隆教导她认识基本的感觉—不快、哀伤、生气、高兴—她还是会回到她与人保持距离的强大机制。

    越来越绝望的亚隆，从他自己的个人经验透露出痴迷的爱会如何夺去真实的生活，使真正的爱无从发生。接着，他做出了他所有著作中绝无仅有的、最令人惊讶的告白：

    在认识莎尔玛大约两年前的一个会议上，我遇见一个女人，她后来侵入我的心里、思想、梦境。她的模样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起初这并无大碍：我迷上了这种感觉，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几周后，我和家人到加勒比海一座美丽岛屿度假一周，数日后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旅途中的一切—海边的美景、青翠的异国植物，甚至是潜入海底世界的刺激。我的痴迷淹没了现实生活中丰富的一切。我迷失了，我被囚禁在自己脑海里，一次次观看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幻想。我陷入焦虑，彻底厌倦自己这种行为，于是我（再次）接受治疗。艰苦地度过几个月后，我重整思绪，又像从前一样投入了热衷的事业。（有趣的是，后来我的治疗师和我成为好友，多年后他告诉我，他治疗我时自己也正迷恋一个可爱的但已心有所属的意大利女子。从病人到治疗师再到病人轮番陷入痴迷的爱。）

    其他作家也会承认自己受到病患吸引或排斥，但是我从未见过有治疗师，尤其是有配偶和孩子的治疗师，在个案研究中承认自己被痴迷的爱打倒，导致必须再次接受治疗—然后还惊讶地发现，他的治疗师也同时陷于苦恋！亚隆的揭露引出了几个问题。他的妻子、孩子、朋友、同事对他的自我表露作何感想？在这本书出版之后，他有没有重新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是说，这是另一个“一切都是治疗师作家磨坊里的材料”的例子？

    自我表露对于亚隆来说很重要，因为它强调了治疗师既是参与者又是观察者的双重角色。接受古典训练的心理分析师受到的教导是，对病患就算要自我表露，也只能表露一点点，而亚隆认为，对于病人来说，不足的自我表露比过度的自我表露更容易产生问题。“我的问题向来不是谈太多自己的事，而是谈得太少；每当我多谈一些自己的事时，通常都对病人有帮助，病人会知道我和他们一样也有很多普通人的苦恼。”

致谢

引言 存在的痛苦

第一章《团体心理治疗的理论与实践》：自我表露的艺术 

第二章《日益亲近》：治疗的双重视角

第三章《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与死亡焦虑共存

第四章 《觉醒与超越》：指导观察者和被观察者 

第五章 《爱情刽子手》：与存在的痛苦共存 

第六章 《当尼采哭泣》：感恩与不满 

第七章 《诊疗椅上的谎言》：违背“性界限”造成的威胁

第八章 《妈妈及生命的意义》：创造力的“内在闷烧的堆肥” 

第九章 《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身为治疗师的危险与特权 

第十章 《叔本华的治疗》：寻找解药 

第十一章 《直视骄阳》：用小说疗愈 

第十二章 《浮生一日》：期待终点 

结论 《欧文.亚隆的心灵疗愈》与《成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