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叙述学研究》:
从上文讨论可以看出,叙述者“我”在叙述20多年前的往事时,采取了两个主体相对分离的两种态度(声音),做小伙计的“我”对孔乙己的“看客”态度,一个涉世不深、心智粗浅、惯于“从众”又“童心”未绝灭的底层“小伙计”的心智状态,以及20多年后对世道人心具有一定认识,回忆时的“我”对孔乙己的怜悯与悔意。同时,上文的讨论,总是在句子或段落与文本整体的循环观照中,即对语句在上下文中或显或隐的语义、段落在文本结构中不同性质的含义、叙述者对叙述内容(回忆内容)的潜在选择之于文本意蕴释读的考察中,把握两个主体的态度距离、甚至同一主体之主体声音的不同侧面。
然而,本部分开头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实在无法在叙述者层面得到根本解决。答案只能从“写作作者”鲁迅,以及与写作直接相关呈现于《孔乙己》这个书面文字文本中的副文本信息那里寻求。
(三)写作作者、副文本信息与《孔乙己》思想与叙述语言风格阐释
从经典叙述学完全排除“写作作者”的立场看,虚构叙述文本涉及的一切,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是叙述者的选择。这些选择本身就具有意义,能或隐或显体现叙述者的声音或态度。直接一点说,叙述者选择某个事件、某种叙述角度、某种文风,都与其想要表达的意义、思想、主体态度等密切相关。它们似乎都能在文本内得到解释。前文提到“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这句话所隐含的叙述者的价值判断,可能就隐含在叙述者对叙述内容的选择中。什么价值呢?理解了文本叙述者所采取的回忆时的价值取向,也就理解了其价值。很简单,如今翻晒这段回忆,正是因为当年那个可笑的孔乙己,那个同样可笑的做“小伙计”的“我”。在叙述者看来,就是这句话,包括这句话所从出的这一段,直接体现的这两点,值得回忆并讲述。再强调一下,说“同样可笑的小伙计”,当然是已成年、思自己过去可笑、有悔意的“我”的看法。这个后来作为叙述者回忆过去的“我”,到底有多深沉,如果把整个叙述方式、整个文本文风等都看成他的叙述行为的结果,似乎也能说,这个“我”很深沉。但是,这个说法缺乏文本内有力的证据支撑。他后来从事什么,经历了什么,是否读过书,是否由少不更事的小伙计成长为一个对世事敏锐、思考深刻的人,文本并没有直接叙写,也没有暗示。文本呈现出来的,倒是20多年前做小伙计时的“我”的一些基本信息,出身底层,样子太傻,有初步的等级观念,读过一点书,知道茴香豆的一种写法,对读书人也不太尊敬,看人看事基本“从众”,等等。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人做叙述者,怎么可能以如此文风(用词贴切简练、表意深沉、文风冷峻冷漠)、如此叙述方式讲述出这样一个故事?站在经典叙述学的立场,这些问题都很可笑——事实上,基于其假定对叙述者的叙述行为与叙述文本内容、形式关系的阐释,往往不能较好落实叙述者主体特征的考察,不少考察较为牵强。人们或许会说,20多年间“我”的生活空白,至少也没有完全根绝这种可能性。但“空白”不等于直接证明。因此,实在说来,这个问题,确实是排斥“写作作者”、广义文体分析的经典叙述学追问不起的。至少,经典叙述学对这个问题的解释相当有限。
再有,这个虚构叙述文本描写的社会历史背景比较模糊。一些文学虚构文本,尤其是那些注重较为抽象表达时代风尚、思想观念、社会生活状态的文学文本(如一些荒诞派文学文本),其深刻性往往与其背景模糊有关。对这类文本来说,似乎背景越模糊,文本表现的思想反而越深刻越具有普遍性。然而,这个文本基本不属于这个类型。同时,不少思想没有语境性,问题没有针对性,也会出现其所揭示的思想或问题的深刻性打折扣的情形。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是公认的前所未有的深刻,但对于身陷集中营的利科来说,却显得过于抽象。集中营极端、具体、紧迫的此在境遇,使他深深体会到了基础存在论对个体具体生存的疏忽,从而激发了他终其一生都把存在问题放在一个具体的,甚至身体化的境遇中思考,而不是放在一个抽象的、理想主义的框架中思考,他始终关注个体生存、身体感觉、经验、境遇等。因此,仅就《孔乙己》这个文本呈现或折射的社会语境来说,要想说该文本表达了多么深刻的思想,恐怕还是比较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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