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叫醒魔鬼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
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的电话××××××××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候机楼里一样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人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并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家中的电话号码。
程远青警觉如猎犬,睡觉的时候,仰面朝上,以利两只耳朵都能接收到声波。卫生间没有电话机,每次方便过后,她都先提着裤子跳出小门,仔细听听有无振铃,再按下水箱阀门,生怕冲水声淹没了一个报名者的希望。
电话响了。她急切地抓起话筒。
“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帖子了,你究竟安的啥心啊?”
程远青察觉到对方的不解,很镇定地说:“好心。”
“你有这病吗?”对方问。
“没有。”程远青如实作答。
“没得过这病,瞎掺和啥?想闹个啥外国学位,要不就是想得奖。诺贝尔什么的?”对方还挺渊博。
“我已经有外国学位了。凭这个得不了奖。不管是诺贝尔还是其他尔,全不够格。”
对方又追问道:“卖票吗?”
程远青不明白:“什么票?”
对方说:“加入你那个组织,不要票啊?”
程远青答:“不要票。”
对方穷追不舍:“要不要钱呢?”
程远青说:“也不要钱。”
对方大好奇,纳闷地问:“一不卖票,二不收钱,那你图的是什么?”
这下真把程远青给难住了。说这是为了癌症病人的福祉,生命的终极关怀之类?想来她也不信。思忖一番,只得说:“我得到一笔慈善捐款,专门用于癌症病人的康复,为他们排忧解难。”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对方一个大喘气,总算明白了,埋怨道:“早说就跟庙里施粥似的,我就不和你哕嗦了!”
程远青忍气吞声道:“您是要报名参加这个小组吗?”
对方嘿嘿一乐说:“阿弥陀佛,我可没得这种要命又说不出口的病。打个电话,凑个乐子。”说罢挂了电话。
程远青呆坐半天,缓不过气来。设想了一百种开张的方式,没想到竟是这样。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果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的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答。程远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CPU太慢。简而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说:“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十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龇牙咧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地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处。丈夫先前一直绷着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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