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仙桃市通海口镇永长河村，是中国一个普通的乡村。
小村占地六万多亩，如果把北京城分割为三百七十七份，那么它只占其中一份。新修的马路畅通无阻，平整宽阔。农田一望无际，空气干净。
处处安静，寥寥人烟。青壮年几乎都在外面打工。
送我去村里的私家车司机四十五岁，曾在深圳送了多年的液化气罐，刚回老家：“村子里不挣钱啊。现在女儿读了大学，父母也老了，就不去打工了。”
永长河村跟很多村子一样，经济并不发达。
村里大部分是耕地，种植油菜和稻谷；几千亩池塘，前些年养四大家鱼（草鱼、鲢鱼、鳙鱼、鲫鱼），村民都跟风养，甚至把耕地推成池塘，直到供大于求价格下跌；陆续换种莲藕，又是一波跟风跌价；现在有些农户在养虾养蟹，期待能够“先富起来”。
这里生活简单，大家闲了，聚在一起打麻将；或者摆张桌子，开几瓶廉价白酒，边喝边聊。谁家孩子有没有出息，就看外面挣的钱多不多，过年时封的红包大不大——早些年，村里还稀罕戴眼镜的知识分子，穿军装的小伙子，后来就看邻居谁家的口袋更鼓。
谁也不提精神追求，只求现世温饱，理想就像鞋子里的石头，除了行走时硌脚遭来埋怨，还能干什么？
熊庆华1976年出生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他是被这种价值观所排斥的。他没有走在老路上，就让别人说去吧。
太多奋斗，太多挫折
16岁辍学
熊庆华降生于一个农民家庭，当时熊家有三十余亩地，一半养鱼，一半种水稻，温饱无忧。他的父亲熊光元是能人，既是“队中人家的神厨”，又是巧手木工，虽不赚钱，乡邻送些鸡蛋点心都是尊重。大半辈子，熊光元都在勤劳本分地照顾庄稼和鱼塘。
他未曾料到，儿子唯独复制并扩大了他血液里的艺术基因。
“小时候我喜欢跟在父亲后面，玩他的各种工具，还被木方砸过，眉毛上留下一道疤。父亲还雕过几个镂空的木狮子，常常被我把玩，这就是潜移默化的艺术熏陶吧。”
第一次涂鸦，画完被人一番嘲笑，熊庆华决心“一定要比书上画得好”时，不过六岁。
零花钱攒着买小人书，回家后每天在废纸上临摹。很快，有人夸他画得不错。跟着父亲去镇上赶集，有画师边画边卖风景画，他就一直站在旁边看。
初中学校在镇上，离家有六里，开设了美术课，每次熊庆华必拿到“甲”。有一次，他素描了一棵栩栩如生的树，老师大感惊奇：“你将是位伟大的画家！”
但是，这位美术课的天才对其他课完全无感，成绩一落千丈。
“天生不喜欢学校这种地方。一开始是在父母棍棒威胁下哭哭啼啼勉强上学。据别家大人说，我一天到晚就爱拿着铲子挖各种奇怪的小坑小洞。上课时，我一直盯着窗外的小鸟，想着快点放学后，该干什么。对基础教育实在不感兴趣。”
常常逃学旷课的少年，爱在镇上溜达。镇上人家相对富裕，他透过敞开的窗户和门，一家一家地观察中堂挂的画，虽然大部分是庸俗风景画，对乡村孩子也是难得的美术启蒙。遇到一张不错的，他会傻愣愣站半天，无视主人疑神疑鬼的目光。
1992年，十六岁的熊庆华不顾家人反对，从通海口第一中学辍学。
趣味是生命的盐
放牛时，熊庆华随意画些花花草草。忙完活儿，他钻进画室。
画室是二楼的一个杂物间，不到二十平米。中间立着画架，是他自己做的。最初，他临摹年画，后来专攻中国画的山石花鸟……外面风言风语不少，他还年轻，不怕。
当时小伙伴们都听邓丽君柔情似水的《甜蜜蜜》，而他被收音机里一个尖锐不驯、节奏鲜明的声音所激励，成了黑人歌星迈克·杰克逊的粉丝。
一边听，熊庆华一边玩泥塑。当地黑泥并不适合陶艺，杂质太多，一干就裂，他照玩不误。有一次在村里的小树林，他塑了个真人大小的半身像，然后满身泥土、得意洋洋地离开。到了夜间，树林阴森昏暗，队里的抽水管理员走来，手电照到这尊泥像，还以为是从附近坟墓爬出来的，吓得丢下铁锨和手电，转头就跑。后来大家才知道是熊家淘气孩子的“杰作”。
他也玩雕刻，去林子里找深埋地下的老树根。越是盘根错节越好，他费尽力气挖出来，再吭哧吭哧运回家。别人把树根塞进炉子生火，而他雕刻了很多木人头像，摆在家中高高的窗台上，享受路人的膜拜，可惜没有留存下一两件，都渐渐流失了。
攒了点钱，熊庆华骑上自行车，经过五个镇子，颠簸八十多里路，去市区买支绘画笔，买本“毕加索”……美术书历来都很贵，他站着看，蹲着看。等关门时起身，腿都麻了。来回一趟，路上要花四个多小时，他累得浑身酸痛，但只要钱一攒够，他又跳上那辆哐当哐当的自行车。
夕阳勾勒着小路，凉风扑到脸上。一路骑回家时，包里多了本美术书，沉甸甸的幸福晃荡着，一下下轻拍着少年的背。
“不管什么新鲜东西，只要有点技术含量，我总是充满兴趣地沉浸其中，直到热情冷却。那时我也迷恋油画，但是再廉价的白棉布，买上一小块也属不易。底子胶、松节油等等，在当地也买不到，制作一小幅油画简直奢侈。幸好总有别的爱好等自己完成，还是画国画吧。”
当时的青年农民，追求着生活的意趣。好比诗人苏东坡其实还是位吃遍天下的美食家，作家韩寒其实是渴望胜利和激情的赛车手，而世界一流的小提琴演奏家陈美最终转型当了一名滑雪运动员——没有这点趣味，人生就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盐。
沉默的愤怒青年
村里很多人，显然不理解熊庆华的“趣味”。他是独子，是顶梁柱，哪怕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能拖累父母吧。年纪轻轻，天天画画，画画能比挣钱、打牌、喝酒更有意思？
在缺乏美术教育的乡村，村民觉得“画画”不是正道。他们连着熊庆华的父亲一起劝教：“你说你自己不打牌，不喝酒，活着有个什么劲儿？儿子又天天在家里画，不想着挣钱，怎么弄？”
当然，熊庆华也能干好农活，也能学会打牌，只是觉得“无聊”。
“对重复的农活没有兴趣，也就缺乏信心，一分钟都觉得难熬。总是被教训，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一到收割季节，就是无休止的收割，打谷，拖拉，晾晒……望着一堆堆小山般的稻谷，我就想叹气——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
熊庆华也帮着下鱼苗，捞鱼。他还常在村里的小河沟筝鱼，将水舀起来，直到鱼儿活蹦乱跳露出黑色脊背。开始鱼儿很多，价格也低，后来价格高了，鱼也少了，只剩下鳝鱼和泥鳅，慢慢就都绝迹了。
他寡言少语，村里闲言碎语却多。一到农忙时节，母亲就不免焦虑，别人的孩子都在地里干活，或者在外打工挣钱，自家的却窝在家里搞各种研究，干着急，不停唠叨。当儿子的不敢回嘴：“或许母亲在梦里都在抱怨自己命苦，或许也心存侥幸，说不定儿子将来能有所成呢？”
父亲还是偷偷给他钱买书买颜料，觉得庆华能成为一个“认真的手艺人”。
农活一完，熊庆华就窝在画室。湖北平原的冬天滴水成冰，凛冽寒风呼啸狂奔，他戴着露出指头的手套，僵了搓一搓手，继续画。夏天画室又变成蒸笼，他在画板前热出一身痱子，也不肯出去吹吹风。
外人路过他家，难免称奇，有人摇头，甚至妒忌。大多觉得他被爷娘宠坏了，玩物丧志。熊庆华长了几岁，心头也多了顾虑，更加省吃俭用，同时对鼠目寸光者嗤之以鼻。
艺术大师杜尚，在晚年功成名就之时说，“哦，画画绝对不是我的全部。每一次呼吸，都可以是艺术”。而那这年轻的农民，背着渔网去捞鱼，赶着牛走在泥泞路上，骑着车对抗狂风暴雨，停下来歇歇——他真希望，绘画就是全部。
“那些年，有太多奋斗，太多挫折，情绪压抑忧虑，基本排斥外界事物。赶上青春叛逆期，总体来说是一个愤怒青年。但不会对外界说，只在内心反复对自己说：即使失败一千次，也要看到一千零一次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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