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巨擘:王龙溪哲学思想研究》:
类似的话语还有很多,兹不赘述。仅从这些语录中已可见王龙溪率先说出了李颙想要表达的思想。如果再用今天通用的语言文字来梳理一下,那么,“无善无恶”与“至善”的辩证关系大致如下:
心之本体,是一种天人合一、物我无间的先天状态,在这种恬静无欲的浑然状态中,人心会自然地萌发一种灵明之智,对于身边的人和事物随时随地都会产生恰当的反应,用王龙溪的话来讲,就叫作“天然自有之中”。在这种先天原本的心体中,并没有什么善恶是非之类二元对立的观念,人们只要按照自己良知的觉照和指引,做出来的任何事情,都合乎本心,也不存在侵犯他人利益的问题①,因此,这种无善无恶的心之本体恰恰是一种至善状态。然而,当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由于私有制的兴起,人们的欲望开始膨胀,关于名利的纷争逐渐增加,由此,是非善恶等道德评判成为一种调节社会利益的必要机制,传统儒家特别重视社会的道德生活和伦理秩序,因此,历来强调是非善恶的评价问题,这是儒家一贯的思想特色。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是非善恶问题有时候是很难评判的,在不同时间、地点以及社会环境中,人们所持的善恶观念千差万别,有时甚至迥然不同,即使是非常注重道德修养的儒家圣贤,做出来的事情也不可能满足人人的意愿,很可能遭到他人的指责和非议。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后天的善恶观念无法满足人们处理复杂的现实问题的需要,许多人因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陷入一定的伦理关系和道德观念的“重围”中不能自拔。面对这种现实的道德纠结,颖悟超卓的心学大师以其深邃的体悟,告诉世人:不必在这种“形而下”的具体善恶问题上纠缠不已,应该返还自己“明莹无滞”②的先天本心,按照良知本体的指引而行事,那样,人们不但能够恰当应用现有的道德规范,还可以超越其上,真正合乎“天然自有之中”。这种看似无善无恶的心体,因其是先天本心的自然发露流行,所以才堪称“至善”,如果恢复、达到了这一“至善”境界,人们一切根据自己的先天良知而行事,日用常行所为,就像大自然中“自动化的程序”一样,不需要人为地设定,一切都会自然而然、不着痕迹地完成,在诸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状态。
正因为超越善恶对立的“至善”心体又呈现出无善无恶的自然状态,有时候,王龙溪也将“无善无恶”称为“至善无恶”,在他心中,这两种说法其实是名异而实同。例如:他在答复吴悟斋的信中说:“故日: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以为抓住了王龙溪的把柄,认为“此其说已不能归一矣”。殊不知这正是他囿于文字之见,没有真正理解王龙溪“无善无恶”说的内涵。王龙溪素以颖悟超卓、妙笔胜舌著称,口误尚有可能,绝不会糊涂到给友人的信中把自己多年来所持的观点完全推翻的地步。
这样一来,我们自然会联想到中国古代哲学固有的“言不尽意”的理念。因为我们在此看到了两种形态的“无善无恶”,一种是后天的麻木不仁、混淆是非甚至圆滑折中;另一种却是心体光明、廓然无碍,内心没有善恶观念的纠缠烦扰,一切按自己的本心良知行事。两者在本质上截然不同,在地位上有着天壤之别。同样,如果将伦理学之“善”与中国哲学之“至善”进行贯通比较,大致而言,后者对前者是一种超越与包容的关系,即“四句教”所揭示的心体“无善无恶”,超越了一般伦理学所讲的善恶层面,返还到了人心先天本然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们既能遵循社会伦理规范的基本要求,同时不为所囿,保持了精神的自由自在,用王龙溪的话讲,就是:“良知无善无恶,谓之至善;良知知善知恶,谓之真知。”反之,如果我们执守一定的道德规范而不知变通,那么,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将被这些伦理规范困缚住手脚,最终变得举步维艰,甚至像古代许多愚忠的贤良之士一样遭受悲剧的下场,因此,王龙溪所说的“无善无恶”,绝不是善恶不分,是非不明,而是依于良知本心的自然发露流行。凡觉悟良知之人,有事来临,以本心应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无论事情结果如何,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即是;凡觉悟良知之人,心如太虚,明莹无滞,事既已过,心随而空,不会存有任何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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