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女儿心,定是无奈至极才脱口而出这样心冷的话来。她最不愿如此,而事实却摆在眼前。
张选三毕业于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被授予师范科举人,曾任汤原县农业学堂教员、呼兰农工两级小学校长、呼兰县教育局长、巴彦县教育局督学、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等职。在外,他是一个谦和的君子、绅士。然而,对于萧红来说,他俨然是一个魔鬼。所有浓浓亲情,父爱如山……这些美丽的词汇,只能幻化为梦里的渴望。
这个她呼唤做父亲的人,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暖的爱,而是为她悲凉的人生注入了痛心的冰凉。祖父离世后,萧红开始了和父亲漫长的抗争,她也渐渐发觉,人是残酷的东西,人生是苦寒旅程。
父亲对萧红的管治是严酷的。他打她,骂她。萧红总是感觉到他在斜视着自己,威严而高傲。像是一颗颗钉子,直锥萧红最柔软的心底,她血液里汩汩流淌的亲情,被父亲一次次刺破,伴随着最深的痛,变为永远好不了的伤。
她想忘却,她想逃离,却始终躲不开张选三给她带来的苦难和阴影。他是一层魔障,笼罩着她悲苦人生。
世间万事,皆有缘由。因萧红的叛逆性行为,张选三宣布与她脱离父女关系,事情严重到禁止萧红的弟弟张秀珂和她通信,甚至在宗谱里也不记她的名字。她是被开除了族籍的。她们姐弟两人都曾经怀疑,甚至确定张选三不是他们的真正的父亲。
母亲姜玉兰在萧红九岁时病故。“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如此酸苦话语,自是伤心到了痛处。
在回忆起和垂危的母亲诀别的时刻,她是怀着深情的。那时刻,她垂下头,从衣袋里取出母亲为她买的小洋刀,泪花闪烁:“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心底里,她是如此地渴望着爱。
双亲不亲,让她一生悲苦。
幸而,她获得一份温暖的爱,能让她在悲伤中展颜。
萧红只爱祖父一个人。
在她的笔下,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喜欢拿着手杖,嘴里含着一根旱烟管,眼睛总是笑盈盈的。祖父给予的爱,是柔和、温润的,这对于萧红来说仿佛从寒冷的枝头探身出来的春天的嫩芽。
萧红长到懂事的时候,祖父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一个寂静安闲的老人,一个活泼俊俏的女童。两个人放在一起,就生出了无限的爱与快乐。
但在萧红看来,他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地闲着。他是一个寂寞的老人,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擦一套锡器,仿佛在一遍一遍地温习一个古老的故事。萧红清晰地记得那个表情,沉静、闲适、安详……萧红喜欢沐浴在他宁静的笑容里,如同饮那醉人的老酒,美妙而芳醇。
祖父也会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锡器不干净。这时,萧红就会立刻救难,飞快地拉着祖父的手往屋外走,“我们后园里去吧。”一到后园里,就立刻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一个宽广、明亮而温暖的世界,恍如隔世仙境。
太阳光芒四射,冲走了一切不快乐的阴暗,阳光之下,一切都是温暖、健康而鲜活的。萧红在那里用尽所有的力气,跳着,笑着,喊着,那是她最酣畅淋漓的快乐。
萧红感觉到,只要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叫一叫,连对面的土墙也会回答似的。
玩累了,在祖父身边躺下,看又高又远的天空,看大团大团的白云。有时,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盖上草帽就睡着了。
长大了一点儿,若是遇上晴好的夜,萧红还喜欢独个儿留在草丛深处,窥看萤火美丽而神秘的闪光,听蟋蟀幽幽的吟鸣。她更爱仰望夜晚的天空,静静地望着深邃的远方……所以萧红的笔下也构建了这样一个后花园,花草丰美,蓬蓬勃勃,生命力旺盛。毫无遮拦的阳光、蓝天与白云,有小孙女的笑声与老祖父的慈祥。那是她一生中最明丽的时光,如含苞的花蕾,在后花园里,恣意快乐地生长。
然而,走出了后花园,她的阳光就逐渐少了,她的生命也开始变冷。
在《呼兰河传》这部作品里,萧红用了复沓的句子,反复写道:“我家是荒凉的。”萧红有了小伙伴以后,开始在这些破旧的房子中间来往。院子里租住着许多人家,有养猪的、开粉坊的、拉磨的、赶车的,是挣扎在底层的人们。她敏感的心,看到了后花园之外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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