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诚可居》:
我是在阿嬷的背上长大的。一条肩带把我和她连起来,不管阿嬷是劳动、吃饭还是睡觉,我俩都在一起。
可是阿嬷的背不好,听她讲,是她年轻时曾从阁楼上摔下来,摔断了腰椎骨,治愈后却折出来一大块,如同背上长了一座小山头,人就显得更加矮小瘦弱了。
后来,这座小山头上又多了一个我,阿嬷为了让我趴着舒服,总是尽可能低地佝偻着腰,而她的背也就越来越弯得厉害。
这样的阿嬷还是要天天日出而作,摸黑而回。回家后还要忙碌家务,煮饭烧水、给我喂饭、为我洗尿布,哼唱着“眼公仔要关门了”哄我睡觉……而我常常是整夜哭闹,让阿嬷睡不得好觉,年年月月,直到我长大。
我是那么依恋阿嬷,一看不到她就哭闹着找寻,会走路了也要时时牵着阿嬷的衣角寸步不离——我的世界绝对不可以没有那一张慈祥的脸。有时阿嬷被我缠烦了会说:
“你这个小冤家,可能是我前世欠着你吧,今生你是来讨债的!”
我想也是极有可能的,但我希望前世阿嬷欠我很多很多债,让我今生一直讨不完,天天可以跟她在一起才好。
我年幼时因为戒奶早,所以身体孱弱多病,阿嬷就常常处在大惊小怕中。
在我三四岁时的一个冬夜,我突然高烧不退,迷糊昏睡。阿嬷吓坏了,她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伯伯,就是在幼儿时期病死的。她二话不说,连忙用一条小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冒着严寒,摸索着黑漆漆的乡间小道,一路跌跌撞撞地把我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扒开医生家的门。经医生诊断,我得的是急性肺炎,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我捡回一条小命。
我至今仍无法想象,那夜阿嬷是如何忧心如焚地在深夜中走完那一段崎岖弯曲的小路的,只知道当我在被窝里温暖地昏睡时,阿嬷冷得颤抖了一整夜,然后病了一场。
养大一个孩子是不容易的,而我又不是一个好养的孩子——因为我不乖、脾气臭、任性。
记得有一次吃饭,当我看到饭桌上只有两盘青菜时,马上就不高兴了,嘟起嘴抗议道:“我要吃猪肉!”
阿嬷赶紧说:“明天就买给你吃。”
我又说:“小杰家吃鸡肉呢,我也要!”
阿嬷有些生气了:“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跟别人比!快点吃。”
我噘着嘴巴坐着,就是不肯吃饭。
阿嬷就夹了一筷子青菜,递到我嘴边,说:“玲玲啊,这是鸡肉菜,好吃呢,你信不信?”
我怀疑地盯着那菜叶,不情愿地张嘴吃了,并没有鸡肉的味道。我就一口吐出来:“骗人!我不要吃!我不要吃!”
我便哭得手足乱舞、地动山摇,碰到了阿嬷递过来的饭碗,碗掉到地上,“哐啷”一声,碎了。
我吓得忘记了哭,因为我知道阿嬷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平时极爱惜物品,不会随意丢弃任何东西,连掉到桌面的饭粒也要捡起来吃的。
我抬头怯怯地看着阿嬷的脸,她极少会生气的,可是这次气红了脸,一把将我拉过去,用力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怎么这么不听话?!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又“哇哇”地哭起来。
阿嬷推开我,转过身去。
我从泪眼中看到阿嬷肩膀在抖动——阿嬷平时对人极和善,总是笑眯眯的。这一次,我竟然把她惹哭了。
等了好久,我走到阿嬷身边,伸出小手,摸着她的膝盖,叫道:“阿嬷……”
阿嬷抹了眼泪,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哀愁,鼻子红红的。
我又唤她:“阿嬷——”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阿嬷把你从米筒子高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怕你冷,怕你热,洗的屎尿布快挂满一屋子,都担心了那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才生性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哀求地看着她。
“唉。”阿嬷站起来,擦了一下脸,又说道,“脏鬼,快去洗洗脸!我去煎个鸡蛋给你吃。”
我知道阿嬷不生气了,我也就高高兴兴地吃起煎蛋来。我家老母鸡生的蛋,一个个都是我吃掉的,年年如此,可阿嬷自己从来不舍得吃,我让她吃,每次她都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而她不喜欢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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