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在民间穿行
一把梭,差不多算是织布机上*小的物件,但梭的作用却不可小觑,相当于一幅佳作的点睛之笔,相当于一部伟大著作的开头——“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我们村对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孩*好的评价,就是这女子打小就会纺棉织布,于是找婆家时媒婆花婶就有了添油加醋的素材,言说这位女孩近乎传奇的纺织史:八岁会纺纱,十岁会经线,到了十三四岁就能坐在织布机上织布到霜滑露浓三更天了。
我记得*牢的句子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想花木兰坐在织布机上轻叹。关山之外金戈铁马,家园之中父母满面愁容,年幼的弟弟少不更事,一边抢夺木兰手中的木梭,一边挥舞木棍摆出将军沙场秋点兵的架势。他不知道姐姐心中的哀愁,不理解戛然而止的那把梭为何愁眉紧锁,直到姐姐做出一个让千古须眉汗颜的决定——女扮男装,保家卫国。
这是有家国情怀的木梭,在村庄册页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
南朝刘敬叔所撰《异苑》中说,陶侃曾在捕鱼的时候得到一把梭,回来插在自家的墙壁上,有一天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那把梭子变成了一条赤龙,穿窗而过,消失在天尽头。木梭有灵,我小时也喜欢把玩母亲用的那把梭,红枣木,细密的纹理,像周香油走乡串户敲的香油梆子,用竹筷敲击,声音薄脆。
我家的那把梭和《农政全书》里的比,有很大的不同。农书里的是直的,中间凸起,有孔,我家的枣木梭则类似一条黄河鲤鱼,颇有鱼龙之象,想必在漆黑的夜里,也曾闪烁着熠熠的鳞光,只是尚未到化龙的时候,母亲还要用它编织我们贫寒的时光。
母亲织布,端坐在一架老式机车的织布机上,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代替敲打的更鼓。这时时间如绸,夜色如绸,母亲手中的木梭在民间穿行,虽孤独却不知疲倦。
我喜欢那些陈旧的时光,像是一幅画,譬如《富春山居图》,只有经历过时间的皴染,才能显示出幽远的质地。我也更善于描述那些积淀了岁月陈香的往事,仿佛一把自由穿行的木梭,停泊在乡村老屋的窗台上,看被风吹起的尘埃,经过日光的折射,一粒粒饱满如田野里的谷物。
梭,战国时就已经出现在书简上,柿木、青冈栎、红枣木,有着坚硬的纹理。
我们村是生产鲁西南织锦(也叫家织土布)的腹地,20世纪初期,这里家家机杼声,户户纺织忙,尤其农闲时节,男女老少人人纺花。“月姥娘,黄巴巴,爹经线,娘纺花,小小子,要吃妈(奶),拿刀子,割下来,挂在脖子上吃去吧。”可见我们村里人的勤劳,以至于忘记照顾吃奶的婴儿。“绿公鸡,红尾巴,过来过去拿着它。”这是有关穿梭的谚语,把一只穿行的梭形容成一只绿公鸡,有几分神似,也有几分谐趣。
我们村的织造工具几近原始,老祖母却说经过72道非常复杂的工序,用22种基本的色线,再经过严谨的经线排列和巧妙的提综,能织出形态各异,有人物、动物、文字、多种花卉的多达千种的图案。这些朴素的图案与纹理,其实暗合着乡村的多种隐喻,我会在另外的章节书写。
而现在,我沉陷在漆黑的夜色里,想起一把梭,在黑暗里穿行。某些有关温暖的字眼一一浮现,母亲、织布机、红枣木牵引的一条长长的丝线,编织出一种别样的温暖,如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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