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调
雨荷
有一次,雨中走过荷池,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挺然其间。
我一时为之惊愕驻足,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待香未香的一株红莲!
漫天的雨纷然而又漠然,广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这样一株红莲!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我立在池畔,虽不欲捞月,也几成失足。
生命不也如一场雨吗?你曾无知地在其间雀跃,你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与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来度日。
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里有多么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止哲学书中才有真理?岂止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何患?
秋声赋
一夜,在灯下预备第二天要教的课,才念两行,便觉哽咽。那是欧阳修的《秋声赋》,许多年前,在中学时,我曾狂热地耽于那些旧书,我曾偷偷地背诵它!
可笑的是少年无知,何曾了解秋声之悲,一心只想学几个漂亮的句子,拿到作文簿上去自炫!
但今夜,雨声从四窗来叩,小楼上一片零落的秋意,灯光如雨,愁亦如雨,纷纷落在秋声赋上,文字间便幻起重重波涛,掩盖了那一片熟悉的文字。
每年11月,我总要去买一本Idea杂志,不为那些诗,只为异国那份辉煌而又黯然的秋光。那荒漠的原野,那大片宜于煮酒的红叶,令人恍然有隔世之想。可叹的是祖国的秋色犹能在同纬度的新大陆去辨认,但秋声呢?何处有此悲声寄售?闻秋声之悲与不闻秋声之悲,其悲各何如?
明朝,穿过校园中发亮的雨径,去面对满堂稚气的大一新生的眼睛,《秋声赋》又当如何解释?
秋灯渐暗,雨声不绝,终夜吟哦着不堪一听的浓愁。
《青楼集》
在傅斯年图书馆当窗而坐,远近的丝雨成阵。
桌上放着一本被蠹鱼食余的《青楼集》,焦黄破碎的扉页里,我低首去辨认元朝的、焦黄破碎的往事。
一壁抄着,忍不住的思古情怀便如江中兼天而涌的浪头,忽焉而至。那些柔弱的名字里有多少辛酸的命运:朱帘秀、汪怜怜、拳娥秀、李娇儿……一时之间,元人的弦索、元人的箫管,便盈耳而至。音乐中浮起的是那些苍白的,架在锦绣之上,聪明得悲哀的脸。
当别的女孩在软褥上安静地坐着,用五彩的丝线织梦,为什么独有一班女孩在众人的奚落里唱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如果命运要她们成为被遗弃的,却为什么要让她们有那样的冰雪聪明去承受那种残忍?
“大都”,辉煌的元帝国,光荣的朝代,何竟有那些黯然的脸在无言中沉浮?当然,天涯沦落的何止是她们,为人作色的何止是她们。但八百年后在南港,一个秋雨如泣的日子,独有她们的身世这样沉重地压在我的资料卡上,那古老而又现代的哀愁。
雨在眼,雨在耳,雨在若有若无的千山。南港的黄昏,在满楼的古书中无限凄清!萧条异代,谁解此恨!相去几近千年,她们的忧伤和屈辱却仍然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
雨仍落,似乎已这样无奈地落了许多世纪。山渐消沉,树渐消沉,书渐消沉,只有蠹鱼的蛀痕顽强地咬透八百年的酸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