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打开《南方周末》,不是要看新闻,他们在找故事,找感动,找若有所思的思考。《南方周末》历史上的好记者,都是文学初身,或者是文学终身。
文学史上众多的杰出作家,是记者出身。
对于新闻,文学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标准。
作为《南方周末》资深文化记者,石岩笔下因对个人精神世界、时代变迁细节的关注,而越过了普通新闻报道的时效性,有了新闻作品乃至文学作品的价值。
《追问世界的形状》精选石岩工作十年作品,分为面孔、声音、作品、事件、讲古五辑,以新闻特稿或访谈实录的形式,呈现出了当下中国的一个文化面貌,也让我们看到一位文化记者,是如何通过持续的追问,让世界自己面前无所遁逃,显现其形状的。而作者写在每辑前面的“写在前面的话”,每篇文章前面的“手记”,对读者了解文章的背面、追问的动机,对年轻的新闻从业者参照、学习,都不无裨益。
第一辑 · 面孔
我对采访对象的尊重里有很多不职业的成分。我总觉得,我跟他/她素昧平生,却在某一天的两三个钟头里,听他/她讲述自己的人生,分享生命中的甜酸苦辣。这种缘分值得好好珍惜。每遇到一个对生命有独特体验的人,我都会把他/她的音容笑貌收录在心里,偶尔想起来,就像想起一个老朋友,尽管并无私交。
行业前辈说,记者要混圈子,要跟人勾肩搭背。这适合某一类记者,我更愿意与人维持清淡的关系:如果我要采访你,我会认真做准备,耐心问、仔细听;一旦动笔,我会把文字很当回事,这类似木匠、锡匠在意职业荣誉,也因为我要讲述的是真实的人生,笔下桩桩件件关乎活人的利益、形象、人生冷暖。
历此“缘分”,交活、报纸上摊,我最希望的是安静几天,休息、看书。以前听同事给见过一次面的采访对象打电话,亲切、自然,煞是羡慕。但是不会,也不愿意“维系”任何一种关系。
经常想起那些萍水相逢的面孔,他们扩展了我人生的广度与深度。
中国病人:作曲家王西麟这辈子
手 记
王西麟诉说苦难,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虽然戴着助听器,他的耳朵还是很背,说话近乎咆哮。说着说着,下巴抖动,一行老泪滚出来,他用手背擦拭。
2011年冬天,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每天下午去作曲家王西麟家里听他讲他的人生,故而对他的家有特别深的印象:那是一栋建于1980年代的红砖居民楼,王西麟的家在四楼,套内面积大约五十几平。采光不好,但是收拾得窗明几净。通往阳台的窗户被改造成一个多宝槅式的花架子,几盆吊兰长得很好。老式沙发和两只宜家风格的躺椅上都铺着洁净的浴巾。陈年的演出海报张贴在墙上。写字台上扔着一柄放大镜和一副老花镜。钢琴挨着写字台,转过身去就能弹钢琴,再转过身来,就能写字。熨烫平展的西装、大衣、围巾,用衣架挂在衣柜的扶手上。
有时候,钟点工来做饭,小屋被浓郁的醋香充满。房主的“老西儿”本色尽显无遗。此时再回味王西麟那些融会秦晋民间音乐元素的交响乐作品,会越发觉得其质朴、有力。
它们来自“土壤”,但不限于“民族风”。它们精致严密,但诗意并没有被严密的乐思窒息。沉重和轻盈、人生不可承受之重和刹那的超脱、欢愉,完美地交织在一起。第一次在北京音乐厅听王西麟的作品演奏会,连我这个音乐白丁都被深深打动。
王西麟是一个“愤老”。对“主旋律”音乐、对音乐教育、对学术腐败、对热点时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且经常诉诸文字,四处投稿,四处被拒。话题敏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与文字相比,他的音乐实在是高级得多的语言。经过音乐的过滤,所有的偏狭、抱怨、激愤都被剔除干净。难怪他的同行说他的作品像舍利子。
相比王西麟的音乐,这篇记录他经历、行状的小文实在拙劣。稿件见报后,有读者评论说,王西麟的经历是中国知识分子苦难的精神史。我想,苦难值得尊重,但比苦难本身更要紧的是苦难结晶物的品相、质地。以这个标准衡量,年过七旬的王西麟是个好艺术家,也是一条汉子。
导 读
有人说他是疯子,有人说他的精神处于裂变中;有人说他是海明威式的硬汉,有人说他是孤独的行者。
有人说他是中国最好的作曲家。有人说他的音乐一钱不值,只会模仿肖斯塔科维奇。还有人说,他就是中国的肖斯塔科维奇,只不过肖斯塔科维奇在作品中说真话,在生活中说假话;他在生活中、在作品里都说真话。
有人说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勇敢者,他的身体是两种力量角逐的战场,是否要不计后果说实话,全看当时哪种力量占上风。
有人说他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交响乐在中国从来没有足够多的听众,把交响乐作为毕生追求的人自然容易被困在“第六病室”。
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他几乎变成一帧漫画:高大、驼背、耳聋、有腿疾,在生活中咆哮、在作品中咆哮,像一门装满弹药的大炮,可又无比热切地盼望理解和成功。
他是当代中国举办专场音乐会次数最多的作曲家之一。很多机构对他态度是“作品可以演,话不要说”。对他,人们往往根据二手三手四手的材料窃窃私语,公开场合却讳莫如深。
他是作曲家王西麟,他也是一个病人。
2011年11月19日,第五次个人专场音乐会结束,作曲家王西麟把“江南春”饭馆的服务员小王送回住处。这天下午,七十五岁的作曲家在中山音乐堂的大厅里接人、发票、合影的时候,小王替他拿包、拿大衣。王西麟没有学生,唯一的女儿在外求学。“江南春”离他家走路不到三分钟。
送完小王,王西麟拖着患退行性劳损的双腿,爬上四楼的家,就着白开水吃了一块干饼子。独坐良久,又喝了两杯红酒。
海内外乐团不断发出创作邀约,作品演到了罗马、巴赛尔、科隆、柏林、旧金山、福冈、台湾、香港……但在北京,王西麟却依旧是一个孤独的人,“想找个人说话都难”。最寂寞的时候,他会找出《 鲁滨逊漂流记 》的碟片,看另外一个孤独的人怎么过活。
《云南音诗》:引来迟到的伯乐
音乐会余音在耳。
《 殇——之三 》精致严密,四十六件弦乐器织成一首片层丰富的追思曲。《 喜剧的对话 》用筝、琵琶、笙,惟妙惟肖表现小民擂鼓喊冤、大老爷拍惊堂木的情景。这个以“喜剧”命名的作品有一个沉重的主题:“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告状的逻辑在中国几千年没变。
《 太谷秧歌交响组曲 》是一幅三晋风俗长卷,闹翻天的社火、泼辣热烈的秧歌、抽抽噎噎的哭坟……单簧管的旋律恬静得有如人的呼吸。似乎是薄雾的清晨,乡间小路上走来的一架马车。路边的树叶已经飘落,马的鼻息变成白色雾气,车把式沉默不语。突然悲从中来,四支圆号错落,大锣哐哐苍苍,哭坟的民俗小调变成铺天盖地的悲怆。潮水一样的声音退去,一支巴松呜咽许久。在这部山西晋中文化局的委约作品中,王西麟想探讨作曲家和民族音乐的关系。“挪威的格里格、匈牙利的巴托克都吸收了民间音乐的营养,但他们是创作,不只是采风、改编。”
《 钢琴协奏曲 》在激烈的对抗中开始:一边是整支乐队,一边是一架钢琴。中国戏曲最基本的板鼓节奏被改造成棒打和鞭笞,贯穿整个乐章。钢琴在低音区铁镣拖地一样撞击琴键,长号和大号锐利,木管像拉响的警报,继之以钢琴一连串的高音呐喊。疾风骤雨过后,秦腔和蒙古长调变成钢琴的独语。长夜如斯,一个人静坐。渐渐地,第一束光射进来。音符在高音区流动,像解冻的河流。弦乐次第出现,黄河中游民间音乐执拗、婉转的旋律游弋其间。弦乐群的声音越来越轻,钢琴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澈明亮,最后以如歌的琶音飘在乐队的叹息之上,越飘越远,像一片黑暗之中唯一一朵花的绽放。
2010年8月25日,写完《 钢琴协奏曲 》的最后一个音符,王西麟流下眼泪,四个月的创作时间,好像死过一回,终于到了完结的时刻:华彩炫技被弃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加上弱音器的弦乐背景,钢琴在这个背景之上汩汩流淌。
三个月后,《 钢琴协奏曲 》的音符在苏黎世奏响,泪水迸出苏立华的眼眶:一个作曲家用生命谱写的音乐终于可以被世人听到!苏立华觉得那仿佛是黑暗中的一个人,在他周围、方圆几百里内,只有针眼大的一点亮光。那人朝着亮光奔跑,虽然最后死在黑暗里,但他从没绝望。
“王西麟一生只创作过两个快乐的作品,一个是《 云南音诗 》,一个是《 钢琴协奏曲 》,写第一个作品的时候,他还年轻,第二个曲子,欢快只存在于结尾的那一瞬,那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苏立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迟至2008年,在古典音乐界工作多年的苏立华才知道王西麟。德国科隆室内乐团的首席黑管演奏员告诉他:你们中国有个叫王西麟的作曲家,值得关注。
在荷兰音乐频道唱片公司( Channel Classics Records )任驻华首席代表的苏立华马上搜集王西麟的资料,最容易找到的当然是曾经被国内国外交响乐团在二十几个国家的三十多个城市上演过几百场的《 云南音诗 》。云南人苏立华惊讶于王西麟乐思之敏锐:他从没去过云南,只是听过几首云南民歌,却把云南的味道抓得那么准。
见到王西麟本人,苏立华才知道:这位几乎没有公开出版过唱片的作曲家创作过七部交响乐、五部交响组曲、十部交响诗、十三部室内乐作品和若干声乐、器乐作品。按他本人的标准,通俗浅显的《 云南音诗 》充其量是“成名作”,而不是“代表作”。
王西麟请苏立华听自己八年之前创作的《 第四交响曲 》,顿时黑云压城。苏立华发现:写下《 云南音诗 》欢快音符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中国的肖斯塔科维奇。
2009年,瑞士“文化风景线艺术节”艺术总监尤里安·库依曼请苏立华为来年以中国文化为主题的艺术节推荐一位作曲家,苏立华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王西麟的名字。尤里安·库依曼听了王西麟作品的录音、读了他的总谱,又组织巴塞尔小交响乐团全员投票,之后慎重地向王西麟发出创作邀请。
王西麟决定借这个机会,写一部钢琴协奏曲,把它献给自己的钢琴老师陆洪恩。
《钢琴协奏曲》:被枪毙的恩师
多年以来,陆洪恩只是王西麟心中淡淡的影子。1957年,在上海军乐学校训练班,陆洪恩曾教过王西麟半年钢琴课。除了谦和,王西麟对他的钢琴老师没有更深的印象。
1971年,作为“内部专政人员”在山西下放八年的王西麟“串联”回上海。昔日的同学悄悄告诉他:陆洪恩被枪毙了,死的时候高喊“赫鲁晓夫万岁”,很从容。王西麟不敢接话。
2008年,一个叫刘文忠的陌生人寄来一本陆洪恩传记。不久,王西麟接到陆洪恩长子陆于为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写篇回忆陆洪恩的文章。王西麟颇为难:我跟陆先生接触不多,恐怕回忆不出太多,但×××、××× 和×××,他们跟陆先生学过两三年,何不请他们写?
×××、××× 和××× 都没有写文章,2010年,王西麟在《 南方周末 》读到陈丹青的一篇短文,回忆他十五岁的时候,跟几百个同学一起,看公审并枪毙陆洪恩的电视直播。一群少年跑到延安西路转角,等刑车开过。刑车被钢板封闭,少年们不知道哪辆车中押着被击落下腭的陆洪恩——他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工农兵应该向贝多芬学习,而不是贝多芬向工农兵学习”,也曾直抒胸臆大骂样板戏。
什么样的音乐才配得上陆洪恩的勇气?2010年的春夏,王西麟像一匹困兽,在五十几平米的家中反复踱步,深夜给远在德国的女儿和为数不多的朋友打电话、发短信,诉说创作中的焦虑。
“八十军棍打得我冲天愤恨……”林冲误入白虎堂,一边被棍打一边甩着长发唱,京剧《 野猪林 》里的著名唱段在王西麟大脑中一闪。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到梅兰芳大剧院,买回一堆京剧碟片……
从京剧到秦腔。自幼及壮,王西麟在陕甘晋一带生活,看过很多秦腔老戏。年幼的他对《 游龙戏凤 》一类贵族戏不感兴趣,却对苦戏记忆犹新。成年以后,这些来自底层的声音成为他潜意识里涌动的河流,“越老越派用场”。
序一 新闻的法则与文学的规矩 / 向阳· 1
序二 我和石岩的吵架史 / 袁蕾·5
第一辑 · 面孔
中国病人:作曲家王西麟这辈子· 2
“我这条鱼一辈子赶上的净是开水”
——演员于是之,领导于是之· 23
“还有一句我没说:你根本不懂相声”
——马志明的悲喜剧· 35
周采芹的红楼三梦· 49
“只有我的手电筒能决定哪些人亮相”
——林兆华的戏剧游戏· 57
我爱我,我恨我,我叫吴兴国· 67
赵传:在没有对立面的时代如何唱歌· 78
报贩传奇· 86
风筝传奇· 96
第二辑 · 声音
刘德华:我终于能够选择了!· 106
李零读孔子:他是一条丧家狗? · 116
持续的心灵余震
——与柴静谈唐山大地震· 132
用新闻影响今天
——李大同谈《冰点故事》· 142
“反动”透顶,绝对“穿帮”
——田沁鑫调戏李尔王· 149
刘瑜:我在邀请反驳· 155
第三辑 · 作品
“你照的是我的地”· 166
但留戏场一点真
——王安祈和“伶人三部曲”· 177
“把所有的恩怨都放平了,才是好小说”
——蒋勋说《红楼梦》· 185
孤独的人并不可耻
——蔡明亮的你我他· 192
阿妈为啥会那样唱歌· 203
人间正道官窑造· 211
从“十三角关系”到“三角关系”· 219
四百一十三岁《牡丹亭》的现代盖法· 230
天津的观众太……· 234
第四辑 · 事件
第五辑 · 讲古
后记 坦白从宽 · 397
兹有秀女一枚,弄文学笔墨,做新闻勾当,十年之内,幽怨丛生,文字成林。事无巨细,皆是人生。名流明星,超人凡人,都有传奇。
读者打开《南方周末》,不是要看新闻,他们在找故事,找感动,找若有所思的思考。《南方周末》历史上的好记者,都是文学初身,或者是文学终身。
文学史上众多的杰出作家,是记者出身。
对于新闻,文学是一种手段,也是一种标准。
——向阳
跟石岩合作过的编辑没有不跟她吵架的,她觉得值得的题目,会不惜铺张,报纸版面有限,她自己不删,也不准别人删——你删完了,她会给你这里恢复一些,那里恢复一些,想起来再增加一些材料。她文章中给出的信息量巨大,可以说到了信息密集恐惧的地步,而她的文章也确实结实,而所幸有了书这样东西,可以不受局限地呈现。
——袁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