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绘画的哲思:傅雷谈中西绘画》:
“他们在用餐时,耶稣拿一块面包把它祝了福,裂开来分给众使徒,说:'拿着吃罢,这是我的肉体。'接着他又举杯,祝了福,授给他们,说:'你们都来喝这杯酒,这是我的血,为人类赎罪,与神求和的血。可是,我和你们说,在和你们一起在我父亲的天国里重行喝酒之前,我不再喝这葡萄的酒浆了。'说完,唱过赞美诗,他们一齐往橄榄山上去了。”
在这幕简短的悲剧中,有两个激动的时间:第一是耶稣说。你们中间有人会卖我!“这句话的时间,众徒又是悲哀又是愤怒,都争问着:“是我么?”——第二是耶稣说“这是我的肉体。这是我的血”几句话的时间。前后几句话即是《最后的晚餐》的整个意义。在故事的连续上,后一个时间比较重要得多;但第一个时间更富于人间性的热情及骚动。莱奥纳多所选择的即是这前一个时间。
时间到了。耶稣知道,使徒们也知道。这晚餐也许是最后的一餐了。耶稣在极端疲乏的时候,吐出“你们中间有人会卖我!”的话,使众徒们突然骚扰惶惑,互相发誓作证。这是芬奇所要表现的各个颜面上的复杂的情调。
在技术方面,表现这幕情景有很大的困难。一般虔诚的教徒热望看到全部人物。乔托把他们画成有的是背影有的是正面,因为他更注意于当时的实地情景。安琪里谷则画了几个侧影。而犹大,那个在耶稣以外的第一个主角,大半都画成独立的人物,站在很显著的地位。
莱奥纳多的构图则大异于是。他好像写古典剧一般把许多小枝节省略了。耶稣坐在正中,在一张直长的桌子前面,使徒们一半坐在耶稣的左侧,一半在右侧,而每侧又分成三个人的两小组。莱奥纳多对于桌面的陈设,食堂的布置,一切写实性的部分,完全看作不重要的安插。他的注意全不在此。
我们且来研究他的人物的排列,
耶稣在全部人物中占着最重要最明显的地位,第一因为他坐在正中,第二因为他两旁留有空隙,第三因为他的背后正对着一扇大开着的门或窗(?)。第四因为耶稣微圆的双目,放在桌上的平静的手。与其他人物的激动惶乱,形成极显著的对照。大家(使徒们)都对他望着,他却不望任何人。耶稣完全在内省、自制、沉思的状态中。
十二个使徒,每侧六个,六个又分成三人的两小组。莱奥纳多为避免这种呆板的对称流入单调之故,又在每六个人中间,由手臂的安放与姿态动作的起落,组成相互连带的关系。
耶稣右手第一个,是使徒圣约翰,最年轻最优秀,为耶稣最爱的一个。右手第二个是不忠实的犹大,听见了基督的话而心虚地直视着他,想猜测他隐秘的思念。他同时有不安、恐怖,与怀疑的心绪。手里握着钱,暗示他是一个贪财的人,为了钱财而卖掉他的主人。
如果把每个使徒的表情和姿势细细研究起来未免过于冗长。读者只要懂得故事的精神,再去体验画家的手腕,从各个人物的脸上看出各个人物的心事。他们的姿态举止更与全部人物形成对称或排比。
这种研究之于艺术家的修养。尤其是在心理表现与组织技能方面,实有无穷的裨益。莱奥纳多·达·芬奇并是历史上稀有的学者,关于他别方面的造诣,且待下一讲内专章论列。
人品与学问
法国16世纪有一个大文学家,叫做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在他的名著《伽尔刚蒂亚与邦太葛吕哀》(Gargantuaet Pantagruel)中,描写邦太葛吕哀所受的理想教育,在量和质上都是浩博得令人出惊,使近世教育家听了都要攻击,说这种教育把青年人的脑力消耗过度,有害他们精神上的健康。拉伯雷要教他画中的主人知道一切所可能知道的事情,而他的记忆能自动地应付并解答随时发生的问题。邦太葛吕哀的智识领域,可以把中国旧小说上几句老话来形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靡所不通。而且他还有不醉之量,抱着伊壁鸠鲁派的乐天主义,杯酒消愁;高兴的时候,更能竞走击剑,有古希腊土风:那简直是个文武全材的英雄好汉了。其实,怀抱这种理想的,不特在近世文明发轫的16世纪拉伯雷这样的人,即在18世纪,亦有卢梭的《爱弥儿》;在20世纪,亦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典型的表现。自然,后者的学说及其实施方法较之16世纪是大不相同了,在科学的观点上,也可说是进步了;但其出于造成“完人”的热诚的理想,则大家原无二致。
他们一一这许多理想家一一所祈望的人物,实际上有没有出现过呢?
如果是有的,那末,一定要推莱奥纳多·达·芬奇为最完全的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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