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文集。内容包括:以近代中国东北为背景的中篇小说《黄金版图》,关于文人凌叔华的爱情故事《乱世中的离歌》,几篇生活体悟杂文《民间在哪里》《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等,张洁、盛可以等女性写作评论《美学生活》。可以说这是一本集小说、纪实文学、文学评论的文集,集中反映了作家艾云近几年的思考和文学成就。
黄金版图
1被觊觎的领土
1887年,中国的漠北地区。
刚刚进入9月,胭脂沟就已十分寒冷。先是白桦树的绿叶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那原本鲜亮青葱的颜色变得灰黄,然后失色,最后,就扑簌簌叶落满地了。落叶松也抗不住北方的严寒,被霜染过之后,它虽仍然倔强地举着硬硬的针叶,但那斜横的枝丫,是日渐稀疏了。
长年不落叶的樟子松还是那么浓绿俊俏。只是它新陈代谢的循环,都是在悄没声响中完成。如果天变冷了,那树上先是有一小部分旧叶脱落了,待它拱出嫩芽,长出新叶,存留树上的那部分旧叶才有资格飘下。它树干的下半部呈铁黑灰,上半部土黄中带着红棕色,亭亭立在莽莽林海中,让人们不由得对它夸赞和称奇了。
樟木散发的馨香,传到林子的空旷地上。这里新建起了一片木楞房。圆木横卧,搭砌成四方形和长方形的木屋。这是林中人们常住的居舍。
这一天,漠河矿最高行政长官李金镛已经在木屋里待了很长时间。天大概在下午的三四点钟就已见黑。在中国的最北端,是极昼和极夜之地。时令入秋,极夜就到了。
在漆黑的夜色里,屋子里只有孤灯一盏,光线微晕。用木头锯板做成的桌子上,早已摆上了纸张与笔墨,李金镛在东北一带做了为期五个月的实地考察,他想将考察的情况做个整理,给他的上司李鸿章写个详尽的报告。但他迟迟动不了笔,他有深深的忧虑;当然,他的信念也很坚定。
他躺在炕上,这一刻,脑子渐渐理出了清晰的头绪。在报告里,他将写出中国边界被外族觊觎,并且正在被一点点蚕食的严酷真相。
就版图而言,黑龙江以北的广袤土地,似乎不在大清帝国的管辖范围内。这里只是清朝八旗军的戍军之地。清政府禁止汉人往这里迁移,想把这里变成一个不被汉化的禁猎地。如果有一天满人必须放弃中原的话,这里可以为他们留条退路。保持这里不受汉人的影响,也是为八旗军储存后备力量,以维持清政府的统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维持清政府对这里出产的貂皮、珠宝和黄金的垄断。
而在这严寒的渺无人烟之处,从乌拉尔山涌来了一批对这个富裕而又无人管辖地区的觊觎者。这就是毗邻的俄国人。从16世纪后期开始,沙俄远征军在波雅科夫的率领下大肆入侵这个地区,然后与清政府签署了一次次不平等条约。
想到这些沉重的事,李金镛觉得胸口很堵。
他推开房门,走到屋外。寒风吹着,那憋闷的肺腑暂时可以得到畅快的呼吸。
他所住的房子在稍高的坡地,往下看,胭脂沟有着像一条大鱼那样的形状。在沟水两旁,已有先前采金者搭建的鳞次栉比的各种建筑。胭脂沟的水系是额木尔河的一条支流,有14公里长。眼下,河水还没有结冰,在夜色中缓缓地流动,就像贯串大鱼头尾的闪着奇异光泽的鳞影。树影幢幢,与浓密的夜融成黯紫色的黑,看不出树的剪影了。向北眺望,观音山像一个护佑的女神;但在子夜,也已熟睡。
李金镛面对着这条即使在黑夜仍闪着金子般光泽,河床下又深埋宝藏的大河,他深深地叹息着。这沟里的金子已被外族入侵者挖走了太多太多,他来到这里,从此的使命,就是要断了这些人的痴心妄想。这里的版图和财富,他必须拼尽全力去捍卫。
夜风的确很凉,他禁不住一阵咳嗽。这个夜晚,他的思路却异常活跃。中国的版图和财富被外族掠走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17世纪中叶,以哈巴罗夫为首的俄国人又踏着铁蹄杀到这里,并攻占了黑龙江中游的雅克萨城,转而向下游骚扰。后来又有沙俄的捷潘诸夫袭来,又有巴海袭来,并占据我国领土尼布楚。
直至1681年,康熙平定了三藩之乱以后,才开始着手处理东北边防。随后,黑龙江边境的瑷珲和呼玛尔开始围建木城,与俄对战。俄国人退撤尼布楚。冬季到来,受困的俄国士兵或战死,或病死,八百多人仅余六十六人。这时,俄国信使抵达北京,接受清廷建议,举行边境谈判。1689年7月,中俄正式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条约规定了中俄边界,中方将尼布楚及贝加尔湖原属中国的地区割让给了俄国。
中国真大啊。
李金镛在是年春季4月从长春出发,沿墨尔根,也就是嫩江一带,跋山涉水来到漠北,并且勘察了这里的许多地方。他看到的几乎都是单一的辽阔和纯粹的绿。景致几乎是不变的,森林绵绵,仿佛走不到头;草地漫漫,仿佛望不到边。甚至连飞鸟都很少看到。他一路都在感叹:中国真大啊。
清王朝没有疆界意识,即使如康熙这样有着铁一般意志力的君王,也把尼布楚、贝加尔湖都割给了俄国人。康熙一定在想,不就是一块土地吗?管理都顾不过来了,割走就割走吧。现在已经是光绪年间,康乾盛世已成旧梦。这年月,与外国接壤的边境分界是按 “马背驮界碑”的法子来定的。比方说,骑马驮碑的人要赶往50公里外去巡逻,如果这天他偷懒了,骑马只跑了25公里,那另外的25公里就被外人先占先得去了。
侍从见夜深天寒,给李金镛披上了一件袍子。这也没有打断他的思绪。
他在想,中国真大,觊觎者的胃口也真大啊。1737、1738年,俄国已两次派探险队来漠北一带勘探,他们对这里的人参、貂皮和黄金非常感兴趣。清廷禁止汉族移民的政策,使这漠漠土地一直荒着,没想到却被西伯利亚的飓风卷来的不速之客占据了。你不占别人就先占,这土地每一寸都流淌着财富,怎不叫外人眼红?
他掖了掖衣襟,再一次望着黑夜下的胭脂沟。眼下,它是那样安恬、静谧;可内里,它充满着贪婪者掠夺的血腥。白天,他曾经给自己的亲兵和幕僚们讲述了这里的一段故事。
那是十年前,即1877年,当地一个鄂伦春老汉心爱的黑马死了。他在这里挖坑葬马,突然挖出了金灿灿的黄金金苗,他又下到胭脂沟的河底捞了一把河沙,河沙中的金沫几乎有一半。
老汉惊讶和惊喜着,他把这事讲给了自己认为十分信任的朋友听。但这等事情谁可能替你保密?不久,这一消息就在阿穆尔、西伯利亚、黑龙江等地传开了。一个名叫谢列特金的俄国人,亲自带技师前来。技师把河沙反复检测,他兴奋地告诉谢列特金,这里的河沙含金量高达百分之九十,白银比例占到百分之八,其他杂质仅占百分之二左右。
技师抓着河沙解释道,这条沟流的差不多全是金子啊。金子分岩金和沙金。岩金藏在矿石里,要勘探,要开采,开采出来以后要粉碎,经过许多道工序以后才能提炼出金子,金子在矿石中的含量并不高。他接着说,可这河沙里,都是沙金啊。这条胭脂沟,经过大自然多年的暴雨、泥石流的冲刷,已经在河床留下了黄灿灿的金子。因为金子的比重大,别的沙石瓦砾可以被冲走,黄金则冲不走,即使它细如微粒也不会被冲走。
谢列特金双眼放光。随即,他伙同一批俄国人来这里盗采,仅1883、1884年两年间就盗采黄金约22万两。
李金镛率众来胭脂沟之前,这里几乎是俄国盗金者的天堂。他们在这里建起了旅店、百货店、浴场、赌场、娱乐厅、音乐厅,甚至还成立了非法的矿区自治政权:“市政厅”,历史上称此为“极吐尔加共和国”,也就是后来漠河的别称。当时胭脂沟人数多达一万人。这里设有名为“鹰野”的广场,广场两边是整齐的“百万街”,街上的商铺和酒店多为圆木垒制和土木构造的欧式建筑。胭脂沟俨然成为黄金盗采者和冒险家的乐园。
李金镛此时把脚蹬在一个土墩子上,好让自己站久了的腿歇息一下。他嗅着北方夜风中隐含着的清冽的松香气息,继续在想他此次前来漠河金矿主政的使命。
在他踏上这块黑土地之前的1886年,清政府已经意识到东北边境胭脂沟一带的危情,并已派兵将非法采金的俄国人驱赶出境。如果在白天,你可以看到鹰野广场两侧已是人走楼空,一片狼藉。屋子在风吹雨打下,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变得残破不堪。原来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所,那些红绿丝绸做的窗帘已经开始褪色,破絮一样在风中飘扯着。原来繁华的酒店,廊檐下那雕花的横梁也已变成灰铁色,后院的大铁锅仍架在木楞子上,但是再也没有热气腾腾的食物。有的屋子的夹缝处,已露出草茎,证明其已很久无人居住。
这个烂摊子,等待着他来收拾。他要对付不甘心的残余外来势力的骚扰;而自己作为金矿的官府督办人,更有着开工前的千头万绪。他想到,采金最关键的是要有采金人。清廷下令调集来的第一批采金人,竟是戴罪流放的囚徒。中国的东北地区,除了鄂伦春族的零星原住民,所到之人差不多都是些被贬谪的官员和遭流放的罪犯。前者利用既有的人脉和影响,通过经商改变命运,虽离开了政治,却生活得更为安逸。后者,罪行越重,态度越顽固,朝廷就会把他们往北发配得越远。许多犯人在多少年以后,从事着手工业劳动,或经营着小买卖,竟也变成了没人再追究的靠得住的、有头有脸的社会正常成员。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李金镛将要接收的第一批采金人,就是罪行重、态度差的要犯。
他想,天很快就要转凉了,八月胡天即飞雪,怎么着,十月也就要下雪了。接连数月的飞雪、冰冻、严寒,将为进山的人铺一条天然的道路。这里的莽莽丛林原来是郁闭的,遮天蔽日,如果不是严冬季节,林中的灌木、沼泽等腐殖质会厚厚地、安静地铺在那里,可你如果踏踩上去,那将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人陷进去就很难再出来。大雪封山以后,冻雪白莹莹的,干净瓷实,像一条条冰路,人踩上去就没事了。尤其是调集大部人马进山,必须赶在隆冬季节,雪一融化就惨了。
李金镛想,诸多事情,在向上边打报告之前,应该先与自己的幕僚做一番商议。他转身,吩咐不远处的侍从将自己的左膀右臂宋小濂和袁大化叫到自己房间来。
他回房,拨了拨煤油灯芯。不一会儿,二人推门进来。
这二人都是自愿跟随他从江南来这渺无人烟荒原的亲密朋友。时年,李金镛52岁,袁大化36岁,而宋小濂则刚刚25岁。
油灯映照出了三个人的模样。
李金镛面容稍长,身材高挺,有着江南士子的儒雅和沉着。他的一双眼睛在隐隐的忧愁中带着仁慈。一个男人,如果长年担负责任,凡事都上心挂虑,尽心尽力,对己克制,对人宽厚,时间久了,那表情和眼神就有这种祥光了。李金镛很有人格魅力,他周围簇拥着甘心随从听命者,正因为他的为人。
袁大化36岁,正值男人花团锦簇之年。他是安徽人氏,从淮军幕僚参谋起家,与程文炳、马玉昆、姜桂题齐名,曾是皖北四大名将之一。他属能文能武之人,即使身着官服拖曳于地,仍有行伍之人的利落洒脱,于彪悍中带着英俊气质。后来他的命运跌宕起伏。这是后话,先搁下不表。他与李金镛私交甚好,李来漠河开办金矿,并诚请袁大化同来,以助其事。袁大化深知边地甚远,仍奉行士为知己者死之古训,遂欣然赴约成行,被任命为矿局提调,即李金镛的副手。
宋小濂年纪最轻。他是吉林省人,少时聪颖,工诗善书,考秀才,得第一名。他与成多禄、徐鼐霖并喻为“吉林三杰”。他俊彦毓秀,风度翩翩,倒像个江南公子。此时他任漠河金矿文书,实际上也就是既要管理内部的文案册牍,又要对外交涉一应事务,是兼及内外的重要人物。他从此也就开始了“半生心事在筹边,黑水黄沙二十年”的生涯。日后也为捍卫边关,维护国家领土完整殚精竭虑。这仍是后话。
黄金版图
乱世中的离歌
缠绊不清的男权
那曾见的鲜活眼眉与骨肉
民间在哪里
美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