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区域史研究的整体视角
郑先武
东南亚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邻居。我们对它的了解,主要是当下,尤其在共建“一带一路”的大背景下,东南亚不但成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沿海路联结太平洋、印度洋的“门户”,也成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沿陆路联结南亚、印度洋的“通道”。目前,中国—东盟战略伙伴关系的确立,成为中国正着力构建的全球伙伴关系网络的成功典范;而与湄公河沿岸东南亚五国共建的“澜湄国家命运共同体”,则成为我国所倡导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进程之先行者。我们对东南亚之所以感到陌生,主要因对其历史不甚洞彻,尤其是对东南亚“古典”时期的历史,多数人知之甚少。即使对东南亚历史有一些了解,也仅局限于“东印度”“南洋”和“后殖民世界”等“东南亚局外人”书写的历史叙事。而这部由米尔顿·奥斯本所著的《东南亚简史》,则是站在东南亚区域的整体视角,系统地讲述了东南亚的历史演进,揭示了其在此过程中所蕴含的深刻特性:变革性和连续性,确是一部引导我们回到东南亚区域历史并用其历史经验理解其当下的“入门简史”。
米尔顿·奥斯本,澳大利亚著名历史学家,长于东南亚区域史和国别史研究。他曾任澳大利亚驻柬埔寨大使,澳大利亚国家评估部亚洲分部负责人。自从《法国在交趾支那和柬埔寨:统治与回应(1859-1905)》(1969/1997)这一著作出版后,他又相继出版了《叛乱的区域:聚焦东南亚》(1970/1971)、《西哈努克时期柬埔寨的政治与权力》(1973)、《通向中国的水路:湄公河探险(1866-1973)》(1975/1996年)、《柬埔寨之前:悲剧的序曲》(1979/1984)、《西哈努克:王子的光明与黑暗》(1994)、《湄公河:动荡的过去和未卜的未来》(2000/2006)、《探索东南亚:一位旅行者的区域史》(2003)、《金边:一部文化和文学史》(2008)、《波尔布特解决麻风病问题:追忆殖民和后殖民世界(1956-1981》(2008)等多部专著。此外,他还撰写并发表了《新加坡与马来西亚》(1964)、《越南南部战略要地:调查与比较》(1965)、《危机中河流:湄公河与中国和东南亚的水政治》(2004)、《至高无上的力量:中国与东南亚国家》(2006)、《湄公河:威胁中的河流》(2009)等多篇专题研究论文。其中,《东南亚简史》是米尔顿·奥斯本具有影响力的一部专著。该书自1979年首版出版以来,曾被多次再版,并被翻译成中文、日文、韩文、捷克文和泰文等语种在世界范围内出版和发行。本中文版系译自2016年出版的第12版《东南亚简史》(英文版)。
本书的大特色是区域史研究的整体视角。这意味着其历史研究不以“完美无缺”为导向,而是力求希望通过对其结构进程的一种全面的、反思性的阐述,分析和破译历史现象中的多维性。这种历史主义世界观,注重的是历史想象的整体性,力求在整体性的视野中更好地认识历史的整体。
首先,本书的整体性体现在其将“东南亚”视作了一个整体区域并展开研究。在奥斯本看来,虽然地理、政治和军事战略上的“东南亚”这一概念,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方才出现并在战后急剧增强的,但是东南亚区域内的各国家却一直拥有着共同的历史遗产或传统,尤其是文化层面上的东南亚是持续存在的,且表现出明显相似的个性特征,如核心家庭或个体家庭的重要性、跨越边界的语言统一性等。本书的整体性视野,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东南亚的持续的独特性,其差异性亦因此变得更加突显——这些差异性,包括地理环境的差异、城市与乡村的差异、经济发展的不均衡和宗教信仰的多样性等。奥斯本认为,正是这些相似性或统一性,差异性或多样性的历史传统,塑造了今日的东南亚区域。
然后,本书按照历时性和共时性,纵向和横向的历史叙事与比较,从内部和外部两个层次,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多个领域,多维度地审视了东南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统一性或相似性,差异性或多样性的变化与延续。奥斯本认为,东南亚历史发展进程中存在互为矛盾又相互影响的外部力量和内部力量,因此形成了其特征上的恒久的两面性。从“古典”时期开始,该区域就受到外部非常大的影响,尤其是在文化和宗教方面,这主要是来自它西边的印度和北边的中国。以至于形成了今日陆上的缅甸、泰国和海上的印度尼西亚等地区在文化上的“印度化”,陆上的越南等地区在文化上的“中国化”。这些东南亚地区,既借鉴了印度和中国的文化,也将两者的文化进行了融合,以适应自身的需要。近现代以来,西方殖民者逐步控制了除泰国之外的所有东南亚地区,将其控制地区的政治和经济殖民化,并依据源自欧洲的“国际法”规范,划定了东南亚各国家间的边界,甚至于“促成了”老挝乃至柬埔寨这些新国家的诞生。西方殖民者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东南亚国家和民族特性的塑造,但是,东南亚本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标准,仍然是由自己决定的。随着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东南亚民族主义的兴起,西方大国被迫实行“非殖民化政策”,东南亚地区的殖民政权终灭亡,东南亚国家也以自己的方式走上了独立和统一的道路。发展到20世纪60年代中叶,西方殖民者在东南亚部分国家遗存的以西方民主宪政为核心的“后殖民安排”也从内部被冲垮了。由此可见,虽然东南亚许多国家和地区的发展大多受到外来力量的影响,有时候甚至完全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但随着殖民统治时期的终结,东南亚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决定他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依靠自己的价值观发展自己,以及从历史中吸取什么样的教训;尽管东南亚曾发生过一系列的重大政治经济变革,但该区域的任何国家,均没有因此而成为世界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复制品,而是持续地保留了各自的身份特征,并由此形成了一个既有相似性又有多样性的东南亚区域。
后,本书从传统的历史进程角度,分期解释了变革性和连续性在决定重大事件和塑造核心参与者角色中的相对重要性。奥斯本将历史进程的长时段与短时段和重大事件的特定时点结合起来,从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不同的领域审视东南亚区域发展中的变革性和连续性。他将18世纪到20世纪初,这长达两个世纪的长时段视作历史变革的“分水岭”。其中,18世纪是“分水岭”的开始,因为欧洲殖民越来越大的影响,引发了东南亚传统世界的变化;19世纪是“政治的”分水岭,因为欧洲殖民的重大影响,东南亚在政治制度的上与传统社会发生断裂,即殖民社会的确立;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是“真正的分水岭”,因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相互影响,引发了东南亚具有历史发展与进步意义的的根本性转型,包括与世界市场联系的出口导向型经济的确立、殖民世界的终结和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即便如此,缘起于“古典”时期的东南亚传统社会中的个体身份和地方价值观,以及族群多元社会乃至国家领导人政治偏好的多样性等依然延续。而所有这些,均可以透过东南亚丰富的艺术、文学和宗教等社会文化遗产来理解。奥斯本强调,如果说历史让我们剖析出东南亚的“骨骼”,文化则可以把它变得“有血有肉”。他告诫说,在研究东南亚区域的过去和现在时,我们应同时关注其在此过程中的变革性和连续性。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即使是近发生的事件,事实上也都与遥远的过去有密切的联系。这也是奥斯本在本书中给予我们“用历史观察当下”的富有智慧的启迪!
当然,正是因为本书是一部“入门简史”,它只能从中观层面向我们展示东南亚历史的概观。如果要整体上对东南亚历史进程中的变革性和和连续性,以及内外部力量的互动做出更具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理解,势必既需要从中观向宏观层面拓展,亦即从全球和区域体系上探究东南亚国家之间在区域层次以及区域与域外国家间在全球层次的互动机制,又需要从中观向微观层次延伸,亦即从东南亚单个国家层次探究其自身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上更细微的特质。也就是说,如果要更系统和更深入地理解东南亚区域演进史,就必须将类似于本书的东南亚区域史与更宏观的东南亚国际史和更微观的东南亚国别史结合起来,形成一种区域史、国际史和国别史的“三位一体”。这也是中国当下迅速兴起的区域国别史研究及区域国别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2020年2月10日于南京大学仙林校区
(本文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国际关系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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