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1969年生。第七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作家》《钟山》《人民文学》《收获》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并被各种选刊和年度选本转载。获2007年度鸭绿江文学奖，第二、三、四、五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十一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第三、四届长春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第五届《作家》金短篇奖。中短篇小说集《段落》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长篇小说《大声歌唱》获第二届“我和深圳”网络文学长篇小说拉力大赛银奖。

刊发于《收获》2019长篇专号秋卷。这是一则关于穷人的寓言，是爱情史也是命运史。女主人公王玉梅是在一个不幸的单亲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同时，这个不幸的家庭是靠她的母亲捡破烂支撑着的，又因为这个捡破烂的母亲，王玉梅成了一个瘸子——她的生活因此全部变异，向一个无法预知之境不可阻止地滑去；她的人生因此具有了并不清丽的底色，被抹上了散发着童年记忆中那可怕的恶臭的污迹。这是一个有寓意的人物，它代表了逆境中向上的生命力，善良中人人似曾相识的邪恶感，代表了人与自己和与外部的双重抗争。小说围绕着作为老板的王玉梅与年轻俊美的男雇员白羽之间的爱情展开，蕴含了作者对爱和性的不同层面的思考，同时把爱和性放在生活冲突中，让其自我周旋，找到属于它自己的位置。

1 芬芳文化用品店

芬芳文化用品店位于百花路东，隔两家铺面就是葵花重点小学。特别的是，它的门脸儿几乎被路旁一棵老残柳给遮住了。老残柳又老又丑，浑身布满疖瘤和疤，根须就像巨兽的爪子一样高高地隆在地面之上，很多还被砍断了，但它却依然活得茂盛。它朝东边使劲地拧着身子，最粗的那根枝丫便直冲店面而来，在离窗子不到一米远时，突然就像动了某种恻隐之心，手一摆，收了回去。却飘飘悠悠荡下来若干枝条，帘子一样，这让芬芳文化用品店看上去若隐若现，仿佛一处神秘的美景，和藏在树影间的一个鸟窝。

店面曾几易其主，租金也一降再降。历任老板，虽在此从事的行当不同，结果却基本一致——生意清淡，赔多赚少。而他们几乎都异口同声地把原因归咎到这棵老残柳上。面对它非但一天天不死，还返老还童般不断发出新枝芽，只有无奈。店主人曾一连打了数个加盖街道公章的报告给有关部门，结果来了一些人给老残柳量了腰身，拍了照，给爪子断茬、疖疤涂了红漆，之后竟给它挂上了吊针！完了又在四周圈了铁围栏，在树身钉了一块小铁牌，上写：古旱柳，落叶乔木，叶子狭长，柔茀花序。树龄约二百年，列为古树。损毁者罚人民币二万元，举报损毁者重奖。

为实现做老板的梦想，王玉梅足足等待和准备了六年。还不包括选项目、找店面这半年。半年来，王玉梅穿街过巷，几乎转遍了这座城市，还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就在她差不多快要绝望的时候，她转到了这里。原本只是一走一过，停在老残柳的阴凉下歇歇脚，一定睛，她就看到了老残柳被砍断了的脚，断茬上的红油漆就像凝结的血痂。这时，她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别样滋味——离近点儿就好了，旱天给它浇点儿水。忽然，唰啦啦一阵细响，仿佛塑料珠子门帘相互磕碰的声音，轻而又脆。紧接着，一根枝条，若干根枝条一齐轻舞了起来，擦着她的眼毛、鼻尖一齐轻舞起来。它明白、懂我的心思呢。她伸出手，一根枝条立即就跟一条柔顺的辫子似的偎在了她的右腿上。

抬起眼，她便看见了店面，和贴在窗玻璃上的红纸写着大大的“出售”二字。

她转到校门口，再从校门口到店门口，来来回回转了小一下午。盛夏午后安静得出奇，人和车辆仿佛都消了音遁了形，只有白花花水似的阳光和流动的暗影。她仿佛听到一种深埋日久却永难逝去的声音，看到一张张纯洁的小脸，和葵花般伸向黑板的小脑袋瓜。她脑子里一些原本还模糊着的东西，在这个下午，逐渐变得清晰、明确和具体起来。

芬芳文化用品店除了经营学生用品，还兼营话吧、打字和复印；出售鲜花和仿真花，包括装饰婚车；还有香水、美容护肤和美发护发产品。后来随着规模的扩大，又增添了图书、音像制品和一些体育用品等。很明显，某些是在营业范围之外的。应对此类事情一靠关系，二靠打点。老板王玉梅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照理说，凭她的条件，摆平一些关系，就是堂而皇之把它们拿到台面上，也问题不大。但王玉梅做事尽量替别人着想，不使人为难。能退一步就退一步，尽可能做到不显山露水。所以，像香水、护肤、美发这一类东西只摆出来几件，你可以说是起提示作用的样品，也可以说是专供主人使用的。仿真花也是，它们在恰当的地方不仅起到装饰作用，还效果极佳地完成了推介功能。鲜花在店里是看不到的，因为损耗太大，和扎婚礼花车属同一系列，要提前预订，急用只需给花店打个电话。其他项目，如代办旅店、宾馆包间套房、寿宴婚宴生日宴、旅游观光、车票船票飞机票等，都印在一张小卡片上。

再加上制作名片、条幅什么的，芬芳文化用品店的经营品种，几乎网罗了这个行当中的绝大部分内容。每逢各种节假日，又会适时增加许多临时新品种。这还只是它的初始阶段，老板王玉梅当然不会满足于此，她还有许多有待实施的大计划。

需要强调一句的是，芬芳文化用品店还是一家免税店——是根据国家有关政策条文合理合法的。可这并不是它生意和效益好的主要原因，说白了，生意不好，即便什么都免也照样没钱赚的。一句话，老板王玉梅能干，且经营有方。

让我们先来看看店里的布局和摆设——

店面不足五十平米，还站着两个傻大憨粗的承重柱子。可看上去却并不显小，承重柱子四面都镶了镜子，镜面上是钻了孔的，钉一些小挂钩，那些做样品的带花篮的干花、仿真花，以及小饰品小挂件就挂在上面，被镜子一映，立即就成双成对了。进门，贴着左面墙是货架，不是封闭铝合金玻璃的那种，是开放式的木质货架，就跟书架似的，只稍宽一点儿，一律漆成白色，不仅看着不占空间，还更突出了摆上去的货品。货架贴着墙面进行到一段恰当的距离沿直角一折，然后又在一个恰当的阶段结束。折过来的那段恰好像屏风一样遮住了卫生间和卧室的门。遮住它们，这很必要。尤其是卫生间，不仅自己用着方便，还有，那些只看不买的顾客，若要见到保不准就要用一用的。贴窗子的一面是话吧，窄窄的一溜木台面，竖着打了几个小隔断，也漆成白色，让红色的电话机变得很是醒目，在外面老远就能看到。挨窗子的另一侧是打字的电脑和复印机。

再顺便说一嘴老板王玉梅。三十四五岁，看上去有点儿柔弱，实则很干脆利落。又是一个让人感觉十分亲切的人——是在一种分寸和节制的热情里面，透着的亲切，这就让人舒服了。再把它们放到生意里面，就更不简单了。热情是绝对需要节制的，没有不好；过了更不好，会给人造成压力，再严重点儿，说构成冒犯和叨扰也不为过。能拿捏好这个分寸，不光是生意和交际上的艺术，也是一种生活艺术，生活中接人待物的方法和能力。不管多忙，即便是只看不买，或只问不买，王玉梅也总是面带微笑，不厌不烦。再补充一嘴，王玉梅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语速稍慢，温婉又宁静——好听的声音是能够给女人增色和加分的。

刚开始，店里有一个服务员，后来又增加了一个，却仍显得人手不够。按理说，早该添人了，依照她的身体状况，应该只做幕后老板，何苦要亲力亲为呢？也跟个服务员似的，看着都让人心疼。况且，生意已进入正常轨道，只要不出大的闪失。做这行——其实就是零碎，盈头却不小——能发生什么闪失呢？又不是做期货炒股票，想都难呢。

可是，王玉梅一直没再雇人。

当然是为省钱。一个人每月工资五百，午餐费最低也要六十块，算下来一年多少？得卖出去多少小玩意儿才能赚回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省就是赚。忙了两三年，才忙到眼下规模，虽然超出了当初预想，但离她的目标还差得远呢。这年头啥都在涨，小到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大到地皮楼盘，钱赚慢了等于没赚。她要赚更多，虽然那不是最终目的，但通过它或许可以实现。其实她做梦都想闲下来，谁不愿过闲适一点儿的生活呢？尽管连她自己都认为，一个人的生活根本就算不上真生活，即便再闲适也不是真闲适。再说雇人这件事，她不是没想过，是想很多，有时想得都失眠，并不完全是为省钱。

话说回来，就是再雇两个小丫头，就能独当一面吗？就算独当一面，甚至多面，她就真能在幕后闲下来吗？不能，是不放心、托底。

——怎样才能放心、托底，雇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

除此，还有没有其他想法和打算？这是一个问题。确实是。

这天早晨，芬芳文化用品店窗子上的木栅板一打开，人们就看到了一张从里面贴上去的招聘广告，在窗子右下方，红纸黑字，很醒目：

诚聘店部经理一名，全权负责打理店内外一切事务，月薪一千。

很笼统。因为笼统，所以可能性更大。各种可能。

1 芬芳文化用品店...................................... 1

2 母亲 ........................................................... 6

3 白羽 ......................................................... 11

4 母亲 ......................................................... 21

5 插曲 ......................................................... 26

6 母亲 ......................................................... 39

7 白羽和王玉梅........................................ 45

8 母亲........................................................ 48

9 然后........................................................ 53

10 母亲...................................................... 60

11 白羽和王玉梅...................................... 70

12 前奏...................................................... 75

13 母亲...................................................... 90

14 那一夜................................................ 105

15 母亲.................................................... 115

16 白羽和王玉梅.................................... 125

17 母亲.................................................... 137

18 第二天................................................ 157

19 白羽.................................................... 168

20 母亲.................................................... 179

21 脸........................................................ 195

22 爱与承受............................................ 206

23 我是谁................................................ 218

24 到法藏寺去........................................ 235

25 烟花盛放............................................ 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