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新秋海棠(一生低首紫罗兰·周瘦鹃文集)》:
一 九死一生
“梅……梅宝,我的孩子!”
“梅宝……梅……梅宝……你……你在哪里?爸爸……是完……完了。”
鲜血一般红的夏天的阳光,残酷无情地直射到一张白垩剥落而微微欹侧着的矮铁床上,照见一个血污泥垢纵横斑驳的可怕的脸庞;照见右颊上一个深刻而不整齐的十字形的瘢痕,分外丑恶;又照见一身破旧的单衫单裤上也沾染着血和泥,一片模糊,而两个膝盖上的伤口里,还在不住地淌着血。把此人整个儿地打量起来,简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给小孩子们见了,一定会吓得哭出来的。此人是谁,不用说是那贫病交迫落魄穷途的秋海棠了。也是他合该有命,为了要躲过罗湘绮而从小客栈楼上摔下来的时候,恰恰被楼窗外人行道上一株绿叶扶疏的法国梧桐挡了一挡,摔下去的那股势子就缓和了一些,何况这一角矮楼并不很高,而下面的人行道又因年久失修,水门汀脱去了一大块,他的上半身正扑在泥地上,下半身摔着水门汀,就磕破了两膝盖,淌了好些血,可是摔虽没有摔死,却已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到得他苏醒回来时,已不知被谁送进了大善医院的三等病房里。所有二十多张病床上,早已躺满了二十多个男男女女的穷苦病人,污浊的空气里,嘈嘈杂杂地腾着一片呻吟之声和病人亲友们谈话的声音,任是秋海棠哼着“梅宝”“梅宝’,谁也没有听得。至于医生和看护们正在伺候头二等病房里那些有钱的病人,对于三等病房里的穷苦病人们,照例是不大理会的。秋海棠被送进来差不多已有半小时之久,并没有人给他付过一个大钱的医药费,所以他们还腾不出闲工夫来看顾他。
罗湘绮同梅宝坐了汽车急匆匆地赶来,满以为可以见到她阔别了十多年、记挂了十多年的爱人,彼此畅畅快快地抱头痛哭一场,一泄十多年来心中的积郁。哪里知道到达了目的地,却已人去楼空,只见地上一摊猩红的鲜血,触目惊心。她低着头呆呆地瞧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掉在血中,真的是血和泪在交流了。梅宝听了韩家姑娘对她说“你爸爸打楼上摔下来死了”的一句话,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一声声惨呼着:“爸爸,爸爸!”正像杜鹃泣血一样的悲哀。
湘绮定一定神,便向韩家姑娘探问经过的情形,一面抹眼泪,一面连连叹息。四面围着许多好事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位大家风范的中年太太,在猜测她和那穷苦的死者有怎样的关系。一般长舌的妇女们,更在交头接耳地纷纷议论。巡捕见这里聚着一大堆人还是不散,便挥动着警棍,过来吆喝。湘绮趁此拉了梅宝和韩家姑娘进了那小客栈,闲人们便也在警棍的示威下,抱憾似的走散了。
“今天早上,爸爸恰因有些事情,出外看朋友去了。”韩家姑娘呜咽着说,“我买了些豆腐咸菜回来,正想淘米做饭,猛听得街上起了一片呐喊的声音,似乎出了什么意外似的,我急忙赶到门外来瞧时,却见吴家伯伯伏在地上,一动都不动,许多人都围拢来看。我一时急昏了,不知道怎样才好,一会儿巡捕来了,看了看吴家伯伯,连说死了死了,当下打电话去叫了一辆病车来,说是先送医院去试试,看能不能救活他,这位巡捕先生倒是挺好的。接着又向我们栈里老板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带到巡捕房去了。”
湘绮听了“看能不能救活他”这句话,心上立时起了一个极大的冲动,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话,扯住了梅宝的手道:“梅宝,你不要难受,快快跟我看你爸爸去!我们一定要救活他,我们一定要救活他!”
母女俩失魂落魄似的跳上了汽车之后,汽车夫宝生双手把着凡尔盘,一面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问道:“姑太太,上哪儿去?”湘绮怔了一怔,霍地记得刚才赶到的时候,曾瞥见一辆白色的病车向西驶去的,当时并没有知道车中所载去的正是她的心上人,不然,早就追踪前去了。现在既不知道他在哪一家医院里,西区地域很大,医院又多,待向哪儿去找呢?
“宝生,你且向西段最近的一家医院开去,这是有关性命的事,要开得快!”湘绮无可奈何地向宝生说,宝生答应一声,汽车便开动了。湘绮眼中含着泪珠,额上挂着汗珠,神经紧张到了一万分,一手紧握着梅宝的手,兀自在那里抖颤。她并不信佛教,而暗暗地却在念着:“我佛救救他!”她也并不信耶稣教,而默默地却在祈祷:“上帝救救他!”真的如痴如醉,自己也忘了自己。那汽车飞快地驶去,车轮碾过路面,倒像碾在她的心坎上,她的心也就随着车轮向前转动,一会儿已到了西区最近的一家济世医院。湘绮跳下车去一问,据说昨天早就客满,今天送来的病人,全都回绝了。湘绮好生焦急,梅宝只是抽抽咽咽地哭,幸而那汽车夫倒是老上海,又是开车开了十多年的老手,西区几家医院的路由牌,好像竖在他的心中,不等湘绮关照,早又开到了第二家医院。谁知她所听到的,也和济世医院一样的回话,直急得湘绮和梅宝面面相觑,不住地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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